正文 第102章 文 / 允
寶釵一路沿著池子過去,到了黛玉房門才站住,此時才覺出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在跳,定了定神,見黛玉的小丫頭巽兒從裡面出來,便叫住她道:「你姑娘在做什麼呢?」
巽兒站住道:「姑娘剛從園子裡回來,說要作詩,要什麼梅花箋,叫我們去和庫房拿呢。」
寶釵聽了,走到外間一望,書案前並不見黛玉人影,再往裡一走,見黛玉在窗下托腮坐著,一手裡提著一支筆,那筆拖在紙上,暈出一塊墨痕,她卻渾然未覺,兩眼只是盯著窗外出神。
寶釵輕輕走進去,靠進她,一手捉住她手道:「在想什麼呢?」
黛玉一時驚醒,回頭道:「我見窗子外的花兒都謝了,想了幾個句子,只沒有個下句。」
寶釵笑道:「哦,不如你將句子先寫出來我看看能不能聯上。」
黛玉便起身讓出一塊地方,巽兒已經拿了紙來,寶釵親自裁開,替黛玉鋪好,又替她重新研了墨,黛玉蘸一筆墨,端端正正寫到:花謝花飛花滿天。
才只一句,寶釵便大驚失色,叫一聲:「黛玉!」
黛玉回頭不解地看她,寶釵強笑道:「你先寫,我瞧瞧。」
黛玉便又寫:紅消香斷有誰憐?寫完自己看一回,蹙眉道:「我本想寫秋菊盛放之境,不知怎地,竟寫了這兩句。」
寶釵不知她為何忽然做此悲語,臉上一時陰晴不定,黛玉見她神色,便知端地,問道:「莫非我從前寫過這樣的詩?」
寶釵一語不發,接過黛玉手中紫毫,筆下如飛,頃刻間將一篇《葬花吟》默寫出來。
黛玉等墨跡稍乾,拿起來一念,不覺癡了,口中喃喃道:「原來這該是暮春時節的詩句,如今是秋天,怪不得怎麼寫都覺得不對。」又向寶釵道:「這倒像是我的筆墨?」
寶釵澀聲道:「這正是你從前所做,以前你常常喜歡收集這些花瓣,將它們葬了,免得隨流水飄零流落,為塵土所污。」
黛玉笑道:「我從前可致得緊,跟了你,都俗了!」
寶釵卻笑不出來,接過那篇詩道:「當初此篇才流出來的時候,我就覺個中意境太悲,只是那時和你之間隔著寶玉,不大好勸,只不知這時候你又怎麼想起來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方纔我分明是想賞菊的。你若不喜歡,我從此不作詩了就是。」
寶釵搖頭道:「若是為我之故,耽誤了你,反而是我的罪過。我也並不是不喜歡你作詩,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去想這些悲傷的事。」
黛玉笑道:「那一時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所以愛感慨個身世,見了這些個花兒草兒,只因自身相類,難免有些個愁情傾訴,如今我父親尚在,又有你陪我,心境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你不要擔心。」
寶釵凝視她道:「那你為何不叫人把園子裡的殘荷去了?」
黛玉就笑她道:「虧你還自詡讀了書,不聞唐人云『留得殘荷聽雨聲』?」
寶釵苦笑道:「我自然聽過,只是從不曾如你這般,心心唸唸,只此一句。」
黛玉不服氣道:「我不過偶然想起,所以吩咐了一句,你太也多心。」
寶釵也不再多做糾纏,反而另問一事道:「林姑父近日怎麼想起要將賬本都交給你了,方姨娘不管麼?」
黛玉道:「她不大識字,也不大會看賬,家裡人口簡單,管管尚可,田莊鋪子,叫她來看著未免太難。」
寶釵又道:「那你把這些給我看看。」
黛玉笑道:「喲喲,還沒入贅呢,就先盤算起岳父的家財來了。」
往日寶釵被她如此調笑,少不得要捉弄回去,或是至少橫她一眼,今次她卻一反常態,只催道:「快取來給我看看。」
黛玉只得親去抱了一堆本子,一一攤開,指給寶釵:「這是某處田產,這是家中祭田,這裡是我娘陪嫁的鋪子,這裡有上等水田若干,那裡有沙地若干。」林海給的賬目,數量著實驚人,黛玉只撿了重要的幾處,寶釵也只粗粗一掃,估了個大概,那眉頭緊緊蹙起來,道:「這是全部家財了。」
黛玉道:「大約是了。」隨手翻起一本賬冊,笑道:「父親糊塗了,怎麼把族譜也給我了?」
寶釵隨她眼光看去,只見整整齊齊一本族譜,上面以紅筆標注出諸人關係及品性,又有「可用」,「可靠」,「可托」等幾類點評,因問道:「林姑父可說了這些是什麼人麼?」
黛玉道:「左不過是些邊門遠支的族人罷了,我父親當著官,手下也少不得要用幾個親近的人,標注的這些,大約是可用的吧。」
寶釵搖頭道:「我看不像。」黛玉見她只顧著對這賬冊出神,便伸手一推她道:「你莫不是做生意缺錢了?若要錢時,只管開口,我多的沒有,勻個幾萬還是成的。」
寶釵道:「哪裡需要你出錢!」黛玉見她似有悒鬱之意,探頭過來道:「你不缺錢,又皺著眉頭做什麼?賈府也保住了,如今也沒什麼事好教你煩心了…莫非薛大哥哥同你說了什麼?他是個呆性子,讀書雖不利落,這一二年來,品性倒是大有改觀,再說還有我父親呢,你別著急。」
寶釵歎道:「正是他大有改觀,我才急呢,你道他方才急急忙忙來和我說什麼?」
黛玉問:「什麼?」
寶釵道:「他說要把我嫁出去。」
黛玉驚得一下子站直了道:「他敢!」一根春纖似的指頭就戳過來,指著寶釵道:「你和他說,你不嫁!」
寶釵道:「我已經說了,只是這也不過權宜之計。」
黛玉跺腳道:「薛寶釵,當初是你信誓旦旦說你有法子不嫁的,這會子你要反悔麼?你,你要反悔…我,我…」話沒說完,眼圈已經整個紅了,須臾之間那淚珠子滾滾而下,沾得前襟都濕了。
寶釵被她嚇了一跳,連忙道:「我待你的心,你竟不知麼?我怎會反悔?我只是見我哥哥忽然明白起道理來了,怕他到時突然開了竅,拿出長兄的架子強迫我嫁人,所以要同你想個應對的法子,以備萬一,你先別急。」
黛玉含淚道:「你這樣聰明,怎會沒有法子?一定是你不肯用心想!」
寶釵哭笑不得,只好將她半摟半抱地擁住,溫言撫慰,黛玉已知自己一時情急,錯怪了寶釵,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捨不得寶釵這樣溫柔的懷抱,且又覺此時認錯,叫寶釵佔了上風,保不齊她晚上就要如前幾日一般提些個不三不四的要求,踟躕片刻,兩眼一轉,索性半真半假地端足架子,任性一哭,哄得寶釵抱著她滿屋子團團走了幾圈,好話說了不知多少,方假裝回嗔作喜,末了還要丟下一句:「暫時饒了你!」
寶釵只要林姑奶奶不落金豆子,恨不能臥冰求鯉、割肉伺林,哪裡還顧得上別個!到底叫黛玉又胡亂敷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