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4章 文 / 允
寶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黛玉的確提醒過她許多次,每次她聽見,也的確總要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再犯,可是每一次提醒之後不必兩天,她的舉止中又不知不覺地要帶出那股舐犢老牛、母雞護雛般的姿態,無論黛玉是看書看久了也好,午睡睡多了也好,她總是不自覺地就要去擔心,不自覺地就想要管一管。甚至有時候兩人走路,見了一顆石頭子兒,寶釵都要怕這石頭絆住了黛玉,不知不覺就要讓黛玉挪到離石子遠的那頭,或者自己先悄悄將那塊石頭踢開。
有時候寶釵暗暗反思,都覺得自己有些太過了。不說黛玉天性裡就比常人要聰慧敏銳,縱是個普通人,到了黛玉這樣半大的年紀,也要開始自己操心事情,不必家裡這樣那樣的約束了。可她的心裡,儘管與黛玉夜夜行那成人之事,儘管也裝模作樣的與她談論一家一族之興亡,謀劃著常人不能謀劃之事,卻總還將她當做一個小孩子那般,一如這輩子初見之時。
寶釵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情緒。上輩子她對寶玉的喜歡輕易地就被壓抑在禮法和姐妹感情之下,哪怕最後成親,她與寶玉之間,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複雜而強烈的感情,她對寶玉沒有這樣濃烈的保護的*,關心他的寒溫,卻從不會擔心他今天心情不好,該穿件嫩黃柳綠的沖沖這樣郁氣,也不會焦慮他的衣裳縫裡繡的是不是他喜歡的花兒,每朵花兒上用的線是不是都是舒適而體面的那款,掛念他的饑飽,卻不會擔心他是否在本該用棗泥餅的時節吃了一塊豬油糕,或是吃到蘇州點心,會不會又開始想念他的老父親。
她與黛玉之間差的著整整一輩子,這一輩子並不單單是年紀上的差距,還有閱歷和心智。黛玉始終是個沒經歷過大風浪的小女孩兒,年紀輕輕,聰明伶俐,許多事情看得不如她透,然而在黛玉眼裡,她們分明就只是同齡的姑娘,偶然兩情相悅,許下一生一世,也知道以後一定會面臨波折,卻從未真正體會過這些波折是多麼險惡、多麼令人絕望。
每次同黛玉在一起的時候,寶釵都覺得自己只有一半是情人,另外一半,卻更像是一個母親。她放縱自己扮演著這亦母亦姐的角色,結果生出一股瘋狂的要控制黛玉的執念,這執念像是一顆惡種,扎根在她心上,歷經她兩的感情澆灌,慢慢地發芽、開花、結子。
寶釵想她終究是老了,經歷了一輩子那樣的事,慢慢地老了、遲鈍了、偏執了,然而她的行為又的的確確像是一個魯莽的年輕人,總安慰著自己要下回改,到了下回,卻又抑制不住地要再犯,於是一次又一次循環,雖未致大錯,卻著實傷了黛玉的心。
「我一開始…的確是如我們商定的那樣,想要從細微處入手的。」寶釵長歎一口氣,慢慢道,「可是後來,我發覺這樣實在太慢了。而且,分家也好,不分也好,說到底,有賢德宮這位娘娘在,大老爺他…就不會同意的,而等到娘娘過世,那時候又已經晚了…所以,我另外想了個法子,做了一些事,但是,沒有告訴你。」她抬著頭看黛玉,看著這張至為熟悉,又至為陌生的臉,這張臉雖然還帶著稚嫩,眼神裡卻分明已經是大人了:「其實我也幾次想要同你說了,可是後來…後來,我總覺得此事過於冒險,萬一不成,萬一不成,恐怕…會帶累你。」
「所以你就寧可不告訴我,自己去冒這個險?」
寶釵連嘴唇都哆嗦起來,慢慢閉上眼,點了點頭。承認自己錯了固然難過,更難過的,竟是她此刻想到的還是如何不讓黛玉捲進來。
「你不要這副樣子。」黛玉看見寶釵顫抖的身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本來是極生氣的,可是看見寶釵,忽然這生氣不知道為何又變成了一股心灰意冷——只要看見寶釵那張青白的臉,她就覺得整個心都軟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什麼怨氣,最後都只變成一聲歎息,然而黛玉心裡又極清楚,她這樣的妥協是短暫的,她心疼寶釵,暫時地不想計較,可是那股怨氣並沒有隨著歎息歎出去,這股怨氣會壓在心底,慢慢聚集,就看何時發出來。
她想寶釵是明白這一點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寶釵就是不肯改!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再三再四地告誡,寶釵卻總是一面應著,一面又死不悔改。黛玉的眼裡又慢慢地蓄起了淚水,她想兩人相知相愛,自然是極其貼心的,正如她兩個平常商量事情,只要點一句,互相就該明白了,寶釵那樣聰明的人,為什麼偏偏就不明白她的心呢!她有時候甚至想,寶釵並不是真的不明白,但是順著這念頭在想下去,下面就該帶出不得了的心思了,所以黛玉總是不許自己再深想下去,可是人就是這麼怪,越不讓自己想,越是抑制不住地要去想,而越想下去,就越覺得糟糕。
黛玉的眼淚又開始撲簌簌地落下了,這回寶釵沒有攔她,因為寶釵自己也開始無聲哭泣。
兩人就這麼對著哭到月上中天,紫鵑悄悄進來,勸道:「姑娘們還是早些歇吧。」才慢慢地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寶釵直直地出去,黛玉則直直地回裡屋了。
鳳姐清醒過來,身子還有些虛弱,賈璉尤可,一頭忙著馬英娘,一頭才牽掛起鳳姐,倒是平兒如同撿了寶貝一般,守著她噓寒問暖,寸步不離,比平日更加倍貼心。
鳳姐本來見賈璉體貼,還有些回心轉意,如今見平兒的作態,頓時又把他比到地底下去了,又想起馬英娘,心內深恨,只是她如今也學得乖了,叫平兒扶著她,親自走去看了一次,那馬英娘見鳳姐來了,唬得如抖篩一般,一語未發,先是流淚,鳳姐倒不似從前那般溫言軟語,遠遠見她要跪拜,就喝道:「快把她扶著!」見左把她扶住不讓她拜了,方罵道:「你們怎麼一點規矩都不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人了,和別人能一樣麼?以後誰來了都不許叫她拜,出了事,你們擔不起!」那左右的丫頭婆子具是心頭一凜,想起這位二奶奶的脾氣,再想起這府裡的上下尊卑,果然唯唯諾諾,悉心照顧,不敢叫馬英娘再多動了半分。
鳳姐見左右還算服帖,微一點頭,坐到主座
座道:「論理我不該在這時候來教訓你,只是你進來得匆忙,也無人教導你規矩,所以我要先來和你說一次。你如今肚子裡懷的,無論男女,都是這府裡的小主子,若是順利長成,女配人家,男分家財,以後都少不了你的好處,所以你的安慰榮辱,都繫在這一胎上面,你要記好。」
馬英娘顫巍巍應了是,鳳姐又道:「不過你也不要多想,你肚子裡的是主子,不代表你是主子,趙姨娘你見了麼?環兄弟是她生的,她的分例還不是與周姨娘的一樣,照舊是要在太太跟前伺候茶水傳喚,兒女照舊是歸太太養的。以後你生了孩子,也照舊是這樣的例…你明白麼?」
馬英娘的臉色漸漸消沉起來,低著頭道:「…是。」
鳳姐見她怯弱不勝之態,滿臉冷笑,起身正要走,忽聽外頭報:「二爺來了。」話音才落,只見賈璉飛快地從外面進來,見了鳳姐就笑道:「奶奶身子還沒大好,怎麼就出來走動了?外頭風還冷呢,吹著了不是頑的。」
鳳姐白他一眼道:「你來得剛好,我方才將府裡的規矩和她大略說了,連這些奴才也教訓了一通,叫他們要好好伺候馬姨娘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你在這裡做個見證,不要以後又怪我沒管她。」
賈璉見她這般說,反而安了心,笑嘻嘻道:「你說過的,我再說,那你成什麼了呢?」
鳳姐哼了一聲,道:「我乏了,先回去。」
賈璉忙道:「我送你。」一手搭著鳳姐,鳳姐將他手拍開,搭著平兒,賈璉依舊笑嘻嘻的,送她進了屋,才出來問馬英娘跟前的婆子道:「你二奶奶剛才說了什麼?」
那婆子一五一十地說了,賈璉聽了,越發安心,也沒再進去見馬英娘,自出去尋賈珍喝酒去了。
平兒等四下無人的時候,才悄悄問鳳姐道:「奶奶怎麼忽然對她這麼好起來了?難道還真的要叫她把孩子生下來不成?」
鳳姐冷笑道:「一般懷孕,不上兩個月,哪個郎中敢確診的?」
平兒一驚,伸手摀住了嘴。
鳳姐道:「那時候賈老二還在外面,又從哪裡和她去生孩子去?」
平兒道:「這是咱們家相熟的郎中,怕是…不會說假話吧?許是醫術特別高明,早些時候就能診出來也說不定。」
鳳姐道:「別人能這麼說,你卻不能這麼說。」
平兒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奶奶…是無論此事是真是假,都做成真的?」
鳳姐冷哼一聲,道:「都未必等到我動手,她這胎坐不坐得穩先另說,就算坐穩了,平平安安生下來,母子皆存,那又怎地?就算長大了,大不了和老三一個樣兒,庶出的兒女,還能翻得出花兒來麼!」
平兒囁嚅半晌,沒好開口問她萬一她養不出兒子的話。
鳳姐見她模樣,笑著安慰道:「你放心,他是個沒長性的,待妾室如此,待兒女必也是如此,就算以後我生不出來,這麼些個妾生的兒子,哪個不是喊我做娘!生是她們生,養可不一定是她們養。」
平兒見鳳姐忽然轉了性子,對賈璉之事如此豁達,不復從前那般計較,不知怎地,鼻樑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