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9章 文 / 允
三月中正逢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寶釵提前知道了,悄悄和黛玉道:「你設法求老太太去了,帶你也去,咱們好一道去玩兒。」
黛玉果然便去賈母那裡坐著,賈母因春懶發倦,倒是可去可不去的意思,因見黛玉似有想去之意,又想寶玉鎮日讀書,倒是帶他出去鬆散鬆散才好,便應允下來。她既去了,王夫人自然也去。於是那一日賈母、王夫人、賈府幾個姊妹並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一齊出門。
賈環裝病數日,府中不過探春、寶釵兩個親來看過,其他王夫人、鳳姐之流,派人來問一句,便算是應付過去。那賈環心裡便十分不是滋味,因又到了春日,便和趙姨娘鬧著說不要再病,也要出去讀書考取功名。
趙姨娘只見賈環說要上進,如何不喜!因兒子說起讀書的話,她又偶然想起王家的權高勢大,倘或攀親,於賈環前途或有助益,因此靈機一動,倒去王夫人跟前提了幾句,說想叫賈環也去。
王夫人一則因賈環畢竟不是自己親生,再則因賈環前時才病著,就沒答應,反倒留下幾卷經書,叫賈環在家裡留著抄寫,以免家中無長輩,他又不去學堂,在家悠遊閒蕩,無事生非。
賈環正因自己無論病了也好,痊癒也好,大家總當做不見一般,心中大不自在,如今又見叫他抄經,越發不喜。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人倒杯茶來,一時又叫人剪剪蠟花,一時又說人擋了燈影。王夫人親近的丫鬟們皆跟出門去了,留下的都是小丫頭子,雖然厭惡,卻不敢違逆,只好任他使喚,其中難免有一兩個,面上不情不願的露出來,趙姨娘正在那屋裡裝模作樣的守著,見小丫頭子給她兒子臉色,氣得劈頭就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台盤?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敢給爺們使臉色來了!」
那小丫頭年輕面嫩,聽這一句,便捂著臉哭出來,今日本是金釧兒留守,她不能跟出門,正是心中煩悶,忽見趙姨娘在外面就訓起丫頭來,登時摔簾子出來道:「這又是怎麼了?好好的,姨奶奶怎麼罵起她們來了?」
趙姨娘啐道:「我素知你們這起黑心肝的小娼婦!一個兩個,眼裡只見得一個寶玉,慣只會看人下菜碟兒的。這會子要是寶玉在這裡,你們敢這樣看他?偏見我環兒在,就在那裡擺臉色、拿腔作勢的,以為自己真是個人物了!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裡有你小看他的!」
金釧兒見把自己都帶進去,冷笑道:「姨奶奶這話說的——他們是兄弟,太太卻是母親,是長輩!我是太太屋裡的人,再是奴才,那也只是長輩能用的奴才,論起規矩,二爺還要叫我一聲姐姐呢,三爺在這裡大喇喇坐著,一會要茶,一會要點心,那裡像是個做小輩的體統!這倒罷了,姨奶奶幾時又有了派頭,可以在太太屋子裡,打罵太太的丫頭了?」
趙姨娘見她並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氣得眼冒金星,連賈環也氣得不了,把筆一甩道:「反了反了,幾個丫鬟,倒教訓起主子來了!真是狗眼看人低!不寫了,不寫了。」
趙姨娘見他倒作起勢來,生怕王夫人遷怒於他,趕緊過來把他袖子一拉,道:「既是太太吩咐的東西,你先寫了才是正經,這起子小浪蹄子的事,等太太回來再與她們計較!」
金釧兒見她倒息事寧人了,復又冷笑一聲,說要收拾東西,把小丫頭們全都叫進裡頭去了,只留下趙姨娘和賈環在外間,賈環草草抄寫完畢,母子兩個回屋,才進去賈環就砸了一隻茶杯,唬得趙姨娘罵他道:「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回來作弄你娘我!你有本事,倒去外頭,叫這些家裡怕你才是呢!」
賈環道:「我方才要發作,又是你牽著我不讓,素日裡但凡我剛性一點兒,老爺太太又要罵,你倒回頭來還罵我,究竟我是姨娘養的,上不得台盤,所以橫豎都是錯,連自己親娘也嫌!」一頭說,一頭又落淚,趙姨娘見了,越發氣惱道:「我方才拉住你,為的是那小娼婦在太太那裡有些臉面,太太素日信她們,我們這番,又沒個人證,兩下一對,太太只會埋怨我們,到時候和老爺一說,你怕老爺還偏著你麼!」
賈環哭罵道:「那你說,我究竟是沒個出頭的日子了!早知如此,當初你還不如不把我生出來呢!在這樣地方,受這些個下流娼婦的鳥氣!」
趙姨娘道:「我生了你個大家公子,好吃好穿的過,你還有什麼不足!你自己沒個屄本事,稱不起公子哥們的架子,倒還好意思怪我生你?我真是要替你羞死了!」
賈環聽見她罵,一發的哭鬧不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才罷,母子兩個皆深恨金釧、寶玉等人,各自思量一回。賈環忽然想起從前寶玉與金釧頗有些首尾,不如自己向賈政告一狀,便自己坐到前面去等賈政回來。
趙姨娘一股怒火無處發洩,想起從前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便叫小丫頭去前頭趙國基那裡傳了個話,要請那人來過屋坐坐。
這邊母子兩人各有思量,那頭王家夫人的壽宴辦得正如火如荼。
薛姨媽因知寶釵和黛玉要好,特地叫了黛玉來坐在自己車裡,讓她們姐妹兩個一處說話。又叫了寶玉過來,細問他近日之學問等事。
寶釵見母親忽然關心起寶玉來,猛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那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幸而黛玉還未覺察,只顧著和寶釵膩膩歪歪,她便刻意遠了寶玉,挨著黛玉坐著,姊妹兩個並頭說悄悄話。
寶玉如今頗知禮數,進了車裡,一眼不多看,一句不多說,全不似往日那等活潑伶俐,薛姨媽見他忽而木訥起來,只當他讀書事忙,少不得溫言款慰,她越如此,寶釵便越覺不妙,坐到半路,對寶玉道:「姨父還在外面,你這樣坐在車裡,怕他會不高興罷?」
薛姨媽笑道:「有老太太在
呢,不妨的。」
寶玉聞寶釵一言已知其意,忙道:「我都忘了,方才老爺正要找我說話,只因老太太有話吩咐,所以才叫我先過來,這會子倒還是去他那裡回一句的好。」起身退出,騎著馬尋賈政去了。
內眷壽宴,賈政本可來可不來,只因他近日想著寶玉從前所說的事,心內不安,且王子騰又湊巧回京,他便藉著護送賈母之名,到了王府,與王子騰懇談一番。
王子騰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哪裡聽得進賈政這等言語?只是笑道:「世兄多慮了,如今上有老封君和娘娘在,下又有世兄、世侄支撐門戶,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時候,怎麼世兄不思如何報國,反倒憂慮起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來了?」
賈政見他不聽,只是歎息而已。
王家夫人壽宴,四面賀客如雲,叫起幾台大戲,並那打十番的、說書的、唱曲的一應俱全,場面盛大,威勢煊赫,一時無兩。
黛玉因父親是回京榮養的大員,且容色姿態又是頂尖兒出色,免不了被諸位太太夫人們叫去輪流看了一番,賈母頗覺自得,黛玉卻覺煩擾,好容易打發那一應人等,坐回席面,寶釵已經替她將一碗鮮筍湯放溫,黛玉便端起來喝了半碗墊饑,方埋怨寶釵道:「都是你叫我來,倒趕上這場面,和她們說話累也累死了。」
寶釵悄聲道:「我哪裡料到你的名聲竟如此之大?人人都想見一見林海家裡的女公子,你輩分又小,推也推不掉的。」
黛玉哼了一聲,慢慢把湯全部喝完,道:「說了這麼些話,口都說干了。」
寶釵聽見,忙把自己面前涼得正好的湯又推給她,黛玉卻不喝了,道:「我要吃火腿燉肘子。」
寶釵道:「你怎麼想起吃這油膩的東西了?」
黛玉道:「我忽然想吃了,不行麼?」
寶釵便夾了一筷子,剔去骨頭肥肉,分成幾小塊,先夾了一塊給黛玉。黛玉正是要她替自己勞動,見她細心,十分歡喜,連用了三塊。那席面上大家見這一對姐妹要好,寶釵也是不讓黛玉的出色,便有人悄悄打聽,知道是皇商之女,方熄了許多心思。
這裡撤去席面,請眾人移步花園看戲。王家新買了數十個女孩子,操練得十分妥帖柔順,唱起戲來,說不出的風流婉轉。
寶釵悄聲和黛玉道:「我記得前世這時候他們演的《會真記》,唱得極好,我想你平時也愛看這些個劇目,所以才特地叫你來,不然在家裡是斷然聽不到這個的。」
黛玉聽了,忙側耳細聽,果然覺得比素日聽的幾出戲都唱得要好,便笑睨寶釵一眼,以示滿意。寶釵見她喜歡,比自己喜歡還要高興幾分,又與她討論些個遣詞造句,並戲中典故,兩人一處,嘰嘰喳喳,總說了不知多少情話,又有寶玉在旁湊趣,一下午興盡而歸。
那賈環等到傍晚,才見寶玉攙著賈政的手臂,父子兩個一道進來,他盤算了一下午,這會見兩人一起,卻又不敢開口。
賈政見寶玉騎術嫻熟,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再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不免生出幾分嫌棄之心,喝道:「你不在自己屋裡,又到前面來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賈環見狀,越發畏縮,囁嚅著應付賈政幾句,便垂頭聳肩的回去了,心內卻又更恨寶玉一層,正巧寶玉辭別賈政,又進去王夫人那裡,賈環就盯著寶玉,也跟了過去。
王夫人正是要和薛姨媽、鳳姐兩個說話,恰巧寶玉騎了一日馬,有些勞累,她便打發寶玉躺在炕上,叫彩霞去服侍。
寶玉側躺著向彩霞道:「好姐姐,我背上有些酸疼,你替我捶捶罷。」
彩霞素日倒不和寶玉要好,反和賈環合得來些,聽見叫她捶背,便不大樂意,走去叫小丫頭伺候,那賈環見寶玉使喚彩霞,彩霞掛著個臉走開了,只當寶玉調戲了她,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他從前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且寶玉並無防備,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要向寶玉臉上推,誰知寶釵剛打發黛玉先回去,隨著薛姨媽進來,見寶玉躺著,賈環在側,忽而想起從前的事來,忙忙喊了一聲「寶兄弟」!寶玉聽見叫他,忙坐起來看寶釵,那賈環的盤算就落了空,一盞油燈潑到炕上,只有幾滴滴在寶玉手上並衣服上,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裡眾人都唬了一跳,寶釵第一個過來,又有幾個丫頭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裡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無大事,才都鬆了一口氣。
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台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趙姨娘只能忍氣吞聲,又來替寶玉收拾,賈環見寶玉沒事,一腔心氣越發不平,只因王夫人在,不敢則聲。王夫人將他母子二人又痛罵一番,打發他們出去,又忙不迭地謝謝寶釵,不住誇道:「我素日總說寶丫頭最是眼明心亮的,今日多虧你這一喊,不然倘若燙壞了哪裡,可怎麼辦呢!」又忙問寶玉。
寶玉看了寶釵一眼,道:「些許小傷,不妨事。只是多謝寶姐姐了。」
寶釵笑道:「不過湊巧叫了你一聲,不是什麼大事。」因見這裡忙亂,就推說倦了,自己退出來,寶玉也隨著出來,叫住她道:「寶姐姐,我有事問你。」
寶釵立著等他,寶玉慢慢過來,踟躕半晌,才道:「
「環兒…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寶釵見他明白,也並不遮掩,只一點頭,寶玉蹙眉道:「方纔老爺和我從外頭回來,我見他特地走到前頭,像是有什麼話要和老爺說似的,見了我在,慌慌張張地止了,我細想來,只怕他想說的話,也與我有關。」
寶釵道:「這我就不知了。」
寶玉道:「無論如何,多些寶姐姐方才相救。」
寶釵道:「家大業大,紛爭也大,你要爭氣,也不要一心只是死讀書,這些世路上章,你自己也多留心。」
寶玉點點頭,鄭重對她一禮,歎息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