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7章 文 / 允
黛玉年輕,雖然聰慧,畢竟許多事請,不親身經歷,便無感觸,且她這輩子有許多人護著,著實未受過一點委屈,因此倒養出個嬌脾氣,一心裡只是那朝聞道夕可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寶釵是死過一回的人,則頗覺時間珍貴,生當惜福,因見黛玉不但不懂,還只顧任性耍些小性子,便是素性溫柔,也不免動了一回怒,早上紫鵑來勸,她也只是沉著臉道:「旁的事都可,獨身體大事不可,你做丫頭的,自己也常想著點,你姑娘年紀輕,做事時有任性,你要從旁提點,不能只顧著縱容她。」
從前這話寶釵便隱晦地說過,只那時她和黛玉還沒到明處,沒甚麼立場,如今紫鵑既已知道兩人的事,便鶯兒、青雀只怕也心知肚明了,寶釵也就不藏著掖著,直截與紫鵑說了個明白,紫鵑見她神情雖不嚴厲,卻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忙斂了容色,面上恭敬,心中也頗以為然,因此不但白日裡設法勸黛玉,見傍晚時分黛玉還在同寶釵鬧脾氣,連嫌棄過往太密的話都說了出來,怕寶釵再上了心,又生一場閒氣,急忙打岔道:「姑娘看燕子回來了,今年的燕子回得特別早似的。」
黛玉聞言站起來一看,果然見那屋簷下已經飛進來一對燕子,兩個一上一下,相伴而飛,霎是親密。她見那燕子,不知怎地,就想起自己和寶釵,只覺自己二人若也能似這燕子一般,正大光明的相依相隨,共效于飛之樂才好,這麼一想,倒把那點子抱怨又給忘了,不知不覺就走出去幾步,探頭一看,屋簷上巢已築成,只小燕子還未孵出來。
寶釵也悄沒聲地站出去,看一眼燕巢,再看一眼門前,感慨道:「又是一年春天了,記得前年那時候,你才這麼點。」她比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想了想,又壓低一點,比在胸口,黛玉白她一眼,道:「你心裡我就總那麼矮,像個長不大的小姑娘麼?」
寶釵看一眼巢中燕子,淡淡笑道:「說你笨,你又不肯認——小姑娘房裡能有燕子來築巢?」
黛玉奇道:「你這倒是奇聞,怎麼燕子還要分人是不是姑娘?」
寶釵一本正經地道:「燕子當然分了,譬如小姑娘家家的,沒定性,愛耍個小性子,時不時要拿鳥兒出個氣,早上又不起來,不開簾子讓它出去,晚上又不睡,總要點著燈惹它厭煩,還總在它眼前浪費燕窩,你說這燕子見了,是不是難過?若是大姑娘家呢,自然是溫柔體貼,貞靜嫻淑,隨分守時,不溫不躁,燕子見了這樣的姑娘,就最喜歡,不但自己來,還要把它的伴侶帶來,築了巢,生一窩小燕子,早上出去覓食,晚上回來安歇,一家子其樂融融,不知多好呢。」
黛玉臉上一紅,伸手一戳她道:「你又在胡說八道。」
寶釵捉住她的手道:「你是大才女,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我怎敢在你面前胡說?」
黛玉輕啐道:「你豈止是敢在我面前胡說?你簡直一天到晚都在我這裡胡說亂道!也不知你一天要吃多少油,滑得你嘴皮子都發光了!」
寶釵笑道:「我嘴巴上有什麼,你難道不知?」
黛玉把她手一甩,走進來,自己叫紫鵑盛飯,又道:「我是你什麼人呢,什麼都知道!」
寶釵見她也退了一步,已是千歡萬喜,肚中夜裡剩的那點脾氣也隨風吹散了一般去得乾淨了,因貼在她耳邊輕笑道:「你若不知,待會嘗嘗就知道了。」
惹得黛玉又瞪了她一眼,把筷子一捏,道:「還有沒有吃飯的規矩了!」
寶釵方笑著坐下,一頓飯工夫,倒望了黛玉幾十次,雖是未開口,那雙眼睛裡倒是什麼都說了似的,把黛玉臊得臉紅,一口一口,吃得分外咬牙切齒。
兩個用飯畢了,寶釵起身要走,黛玉雖面上還作個惱人的樣子,見她真要走,又問:「你做什麼?」
寶釵道:「你不是不喜我與你相處太久麼?我便回蘅蕪苑去,你自己一個人待著,要看書,或是和她們耍子,都隨你,只晚上不許睡太晚。」
黛玉道:「那你回去又做什麼呢?」忽然想起來,又道:「又是月底了,你的賬還沒算呢!」
寶釵失笑道:「你也知道賬還沒算,我回去自然是算賬了。」
黛玉道:「你若是忙不過來,還把以前那幾本拿來我替你算吧。」
寶釵道:「最近生意不多,賬目不繁,我自己看看就好了。」
黛玉這會工夫已經通忘了白日自己是如何埋怨的了,見寶釵要走,急得道:「你…你可以把東西拿來,在這裡算,就像以往那樣。」
寶釵看她道:「我在這裡,你的書又看不成了,到時候夜裡又起來,我可真要生氣。」
黛玉不防被她拿話堵住,踟躕片刻,才問道:「那你…你晚上可還來麼?」
寶釵笑道:「我到時候了,來看看你睡了沒,要是沒睡…」
黛玉接口道:「沒睡你又能怎地?」
寶釵笑道:「沒睡,我就把你藏在床架上的那十本書全燒了!」
黛玉大驚失色,瞪一眼紫鵑,紫鵑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並非那等背主忘忠的小人,黛玉眼角把屋裡的丫頭們一掃,竟是個個都有嫌疑,又見寶釵笑得溫柔和煦,一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模樣,不免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以示不懼淫威。
寶釵但是一笑,慢慢出去,子時初刻方又過來,滿以為黛玉已經睡了,誰知進來只見黛玉哈欠連天地靠著枕頭,聽紫鵑幾個在講話。
黛玉見寶釵進來,伸手拿被子把一拉,人一倒,鑽進床上去了。
寶釵問紫鵑道:「她這又是發什麼脾
氣?」
紫鵑抿嘴笑道:「寶姑娘還說呢,我們姑娘聽了寶姑娘的話,從亥初刻就早早洗漱了等著寶姑娘,誰知一等等到現在才來。」
寶釵沒成想倒有了這個誤會,剛要分辯幾句,見黛玉偷偷從被子裡探了半個頭來看自己,又沒說了,笑著走過去道:「是我不好,該早些來的。」
黛玉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才道:「今天實在睏倦,就饒你一遭,你快進來,我們睡了。」
寶釵頓了頓,道:「我那頭都鋪好了,晚上還在那邊睡吧。」她白日聽黛玉一言,雖被紫鵑岔過去,其實卻已上了心,深愧近日事忙,帶累得黛玉也不得休息,因此決心暫先搬回蘅蕪苑住。
誰知黛玉聽她不在這裡住,只當她氣還沒消,頓時發急道:「你…你站住!」
寶釵本來就還沒動,聞言又抬頭看她,黛玉急得從被子裡坐起來,等寶釵看自己的時候又說不出話,低了頭擺弄自己的手指,好一會,方道:「我錯了,我…以後我不看書了成麼?你別走。」
寶釵眨眨眼,湊近一步,戳戳黛玉的臉,黛玉惱道:「你幹什麼?」又忙換了語氣道:「我,我一下沒記住,咳,你,你要戳,就再戳一下,就一下,戳了可就不許走了。」
寶釵撲哧一笑,道:「不戳我也不走,好不好?」
黛玉抬眼看她,見她滿臉笑意,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才鬆了口氣,把身子挪進去點,道:「你不走就快些進來。」
寶釵見她眷戀之意甚濃,如何不喜?自己寬衣,解到一半,忽見黛玉又站下地來,替她將衣裳脫去,寶釵看黛玉時,黛玉只是微紅著臉,低著頭道:「看我做什麼?從前我替寶玉也這麼做的。」
寶釵沒戳穿她從前只替寶玉脫大氅,並不是如今連褙子並單裙也一起脫了的光景,只笑著任她替自己更衣,又扯著她飛快鑽進被子道:「以後你若是嫌我擾了你,同我說一聲,我去那邊住兩天就是,如今哥哥回來,商路也不開了,家裡事情少,我也不用你再幫忙,你盡可自己清閒幾日,不必如此自苦。」
黛玉道:「你不要我管,我偏愛管,我明明有那麼多銀子在你手裡,卻提不得、用不得,月月只拿這點子月銀,連叫個菜都叫不起,都是因為你不讓我管的緣故!以後你的賬,都要我來算,每月我要四兩,不,二十兩月銀!」
寶釵哭笑不得,一指頭點在她頭上道:「明明是你自己說不要我的錢,所以連那份紅利通不要了,幾時又變成我不給你錢了?」見黛玉橫來一眼,忙改口道:「你在園子裡住著,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黛玉道:「我不管,我就要錢!沒有錢,給你管得緊緊的,成天受氣。」
寶釵苦笑道:「好好好,只要你好好休息,不胡亂折騰自己,一個月要多少錢都隨你。你如今存在我那裡的紅利一共是一萬三千六百二十兩有奇,上回和你商量過買地,已經叫人去看了,約莫要六七千兩,剩下的,你是想要銀票,還是金子?」
黛玉轉身道:「有這麼多?」她替寶釵管家裡的生意多,於自己的營生倒不大上心,沒想到這麼小小一個生意,兩年工夫,竟賺了這麼一筆。
寶釵笑道:「這還不算你放給璉二哥的錢呢。我想錢莊也未必可靠,不如換些銀票,換些金子,再買點珠寶,你自己收著,不比每月給你那點子零花強得多?」
黛玉道:「你算得倒好!銀票、金子、珠寶,哪一個是能直接拿出去花的?到頭來還是那麼點月錢。」
寶釵笑而不語。
黛玉也就找由頭嘀咕寶釵,其實並不當真關心那些錢,見寶釵不說,倒也不再囉皂,只道:「反正我自己的錢,我要收著,以後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寶釵道:「依你,依你。」
黛玉見她順從,自己又沒意思了,轉而問她:「你白天去看了賈環,他到底是怎麼樣呢?怎麼突然就病了,我聽見那裡說那位又是求神又是拜佛,弄得像是要不行了似的?」
寶釵笑道:「裝的!我去之前,正好見他在那裡和小丫頭子玩呢,看見我去了,嚇得一溜滾到床上,躺在那裡裝病,嘴巴邊上的點心渣子都沒擦乾淨。」
黛玉道:「那郎中怎麼都查不出緣由呢?」
寶釵冷笑道:「她派人請的都是些野郎中,聽說是賈府的公子,又見這公子在那胡喊亂叫的,哪個敢說沒病!只一股腦地開些中正平和的溫補方子,那位只見是補,也不管好人吃了受不受得住,只管要好藥往她兒子肚裡灌,姨媽說要請個相熟的靠得住的郎中來,她又在那裡只是鬧,說大房不給她活路,姨媽給鬧得心煩,也就隨她去了,橫豎又不是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