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文 / 允
初冬時節,天使既持旨意往諭賈府元春當選之事,闔府上下皆自歡喜,上自賈母,下至門房,恨不能人人都能把笑容時刻貼在臉上才好。賈赦、賈璉不說,便是賈珍、賈蓉都不復面子上那點戚容,紛紛走來和賈政道喜。
眾人爭相慶賀之間,賈政這位真國丈卻憂慮不已:
一則前時聞聽妹夫林海上本乞休,雖天子不允,林海卻是情甚懇切,且他身子又不好,料想最後還是要辭了的。他一辭,他這一系姻親勢越微弱,除王子騰外竟再無個實權人物了,自家子弟又不成器,空有富貴顯赫之名而無位高權重之實,家中日後恐漸式微。
二則本朝於外戚防範素嚴,雖不至於令他辭官,只怕以後仕途上的前程也有限的很了,他本是公府公子,自負才華,不想亡父臨終遺折,令他喪失科舉晉身之路,如今女兒又入選後宮,越發的脫不開外戚貴胄之名,因此上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一時以喜,一時以憂,自己在房中悶坐半日,倒起身往後宅裡去看寶玉在做什麼。
這一日寶玉倒難得在院中,黛玉瞧見了,走去站在門口和他說了會子話,見寶玉只是悶悶不樂,到底打小的情分,便故意笑他道:「如今你倒是正經國舅爺了,怎麼還不開心?只是在這裡愁眉苦臉的?」
寶玉道:「別人倒也罷了,怎麼你也拿這話來笑我呢?」
黛玉自為寶釵之故,要與他撇清,聽他說便道:「咱們小時候在一處可不假,現在已經分開了,你快別拿從前那些昏話來說嘴。」
寶玉見她一直站在門口不肯進來,說話又刻意分著親疏,只是苦笑,自己在屋中拿書看了一會,越發的長吁短歎,黛玉本要走了,覷他模樣,又站住,遙遙的對他道:「我也不是無事來的,你過來,我和你說句話。」
寶玉道:「要說進來說,你站在門口做什麼呢?」
黛玉道:「我是體己私房的話,你愛聽就聽,不聽就不聽,隨你。」
寶玉只得從裡面走出來,黛玉一行帶他到花園裡,彼時花葉凋零,園子裡頗有些冷清氣象,四顧皆空空蕩蕩,若有人來,兩人頃刻便能看見。
寶玉就看黛玉做何說法,黛玉先把眼往四下一睃,確信無人了,方道:「我問你,你做了國舅爺,開心不開心?」
寶玉惱道:「你把我帶來這裡,就為了再取笑我一次?」轉身要走,黛玉忙叫住他道:「我並不是取笑你。卻也不和他們似的都來賀你,我只告訴你,你家裡從此要出大事了。」
寶玉把頭一抬,盯著黛玉看。
黛玉邊思量邊道:「你近來也頗讀史書,應當知道些道理了,依你之見,你家裡的男人們,可有哪個可以頂事的?」
寶玉怔怔道:「珍大哥哥、璉二哥哥、大伯、父親……」
黛玉冷笑道:「你從前不是最機敏最自命不凡看不起旁人的麼?怎麼這會子又誇起那些個俗人來了?」
寶玉低頭不語。
黛玉道:「我說句話你聽,你若聽得不舒服,就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以後也再不來勸你,你若聽進去,還想再聽下面的事,便哪天等我和寶姐姐都在的時候來尋我們。」
寶玉見她說得鄭重,便也做認真傾聽狀。
黛玉又掃一眼四周,方開口道:「從來功臣之家難做。祖上立下偌大功勳,是才德足以匹配此等富貴,故而享之無憂。第二世亦是生在亂世之末,參與治平之前,功雖不大,至少功過相抵,且有父輩的蔭庇,自然無憂。至於第三、第四、第五世,自小長於富貴,不必出生入死,自然少了憂憤上進之心,這樣也就罷了,然而這等子弟自身無寸功於朝廷,祖父之澤又漸斬,卻享高官厚爵,外有其名,內無其實,這樣的虛空架子,怎能安穩?」
寶玉辯道:「國朝降等襲爵,正是功勳相匹之意,所以大伯、珍大哥哥現今爵並不高,並無你那等擔心。」
黛玉道:「朝堂上下多少官員?三品以上又能有多少?你竟還嫌不高,那要怎樣才高?再說,你看你家,如今倒只是一品、三品的排場麼?」
寶玉默然無語。
黛玉道:「一般這等府上若想繼續先祖富貴,不是攀附權貴,再謀功勳,就是讓子弟們走科舉的路子,慢慢晉陞。二舅舅科舉之路已斷,在工部蹉跎至今,並無寸進,眼看年紀上去,提拔無望。除他之外,短時內又再無旁人再可以指望。故此你家便走了攀附權貴的路子——你府上這樣煊赫,夠格叫你們攀附的,無非是皇家罷了,如今你姐姐被選入宮,便是你們攀附成了,故此有這一場大慶賀。」
寶玉被她說得臉上*辣的紅起來,低著頭道:「大家姑娘,凡年紀滿了,都要參加選秀,並不是我們特地要攀附皇家。」
黛玉復又冷笑一聲,道:「不管你們是有心,還是無意,如今大姐姐已經選入鳳藻宮,你家外戚身份已經坐定,外頭的富貴顯赫再進一層,然而二舅舅的前途只怕越發黯淡,至多終於地方,旁人又只會更加張揚跋扈,不思進取,內裡的架子因此要再虛一層,本來這樣一消一漲,也不過是更快沒落罷了,奈何皇妃之家的名頭太盛,虛名漲得太快,你家的人又太不成器,為了維繫這樣虛妄繁華,少不得要更加鑽營夤緣,對上巴結權貴以求朋黨之功,對下搜刮羅織以求膏腴之富,兩下交並,眼看數年間就是一場大禍事,你信是不信?」
寶玉被她說得冷汗涔涔,強笑道:「不至於此罷。」
黛玉笑道:「我言盡於此,你聽進去與否,並不與我相干。」說完扭身就走,竟無一步停留。
寶玉因這一年中常常讀些寶釵
釵選與他的書目,又曾在外行走訪知物價、行市、民情,漸漸的倒通些事務,此刻又把黛玉所說言語反覆思想一遍,越想越覺驚心,呆愣愣站了半天,方緩緩向外走去。才出園門,就撞見賈政過來。賈政卻因寶玉近日乖順,並不大挑剔,只叫住他道:「從園子裡來麼?今日難得太陽好,出來走走也好。」
寶玉幾曾見賈政如斯關懷?囁嚅稱是,抬頭瞥見父親鬢上已生白髮,又想起方才黛玉說的話,不知怎地兩眼一酸,站住叫:「父親。」
賈政揚眉道:「嗯?」
寶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半天才道:「兒子陪父親在園子裡走走?」
賈政看他一眼,點點頭,把手臂一伸,寶玉便自然地扶住,賈政捋鬚點頭,面露微笑,父子兩個慢慢在園子裡逛了一圈,彼此心中煩悶皆自緩解,微笑而別。
黛玉和寶玉說了一番話,便又興沖沖往寶釵處去表功。才入門就見寶釵在那裡打點箱籠,黛玉怪道:「你又在做什麼?」
寶釵道:「快過年了,給我哥哥打點東西。」
黛玉笑道:「離過年還有近三個月呢,怎麼這就打點起過年的東西了?」
寶釵歎道:「母親有近二年沒見過哥哥,著實想念,這幾日又說想叫他入京來,雖被我苦勸住了,只怕心裡還是念著,我再不多打點些東西送去,怎能讓她心安?」
黛玉歎道:「薛大哥哥有你這樣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氣。」
寶釵笑道:「我有我哥哥,也是我的福氣。」
黛玉知她所指,心內酸澀,低頭不語,卻見寶釵伸長手臂把她摟在懷裡道:「放心,你雖沒哥哥,卻有我呢。」
後面幾個字說得極輕,黛玉卻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抿嘴淺淺一笑,往寶釵懷裡一靠,寶釵因事務冗雜,略抱一抱她,便讓她進內屋自便,黛玉故意道:「方纔還說有你,這轉眼有了哥哥便忘了妹妹了!」
寶釵只得笑著哄她一陣,討得她歡喜了,方再繼續適才未完之事——闔屋管事婆子看在眼裡,都知道黛玉和寶釵是極要好的,也不以為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