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文 / 允
黛玉隨賈璉坐船南下,初始時只是思念父親,只恨不能脅生雙翼、萬里瞬息而至才好,一日之後,便漸漸覺出幾分孤寂之情,素日所愛看之稗官野史都看不進眼裡去,再一日,便覺情思昏沉,懶吃懶睡,神氣懨懨。一個紫鵑又暈船,跟前只得雪雁陪伴,雪雁正是半大不大的時候,和黛玉怎麼也說不到一起去,黛玉便越感無趣,鎮日靠著窗邊發呆,暗暗想道:不知寶釵此時在做什麼?察覺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直呼了寶釵的名字,面上一點緋紅還沒起來,又已經褪去,長歎一聲,眼睛一時轉向南方,遙想父親此時病體該當如何,一時又望向北面,數著時辰惦記寶釵在做什麼,一顆七竅玲瓏之心,四分給了林海,倒有三分分給了寶釵。才行三日,人已經瘦了一圈,寶釵春日裡好容易給她養出來的一點子份量,又盡數化為烏有。
到第三日下午,黛玉依舊在窗子邊上看外頭,卻見前面一葉小舟,順風疾行而來,船上艄公見了官船便打旗語,偶爾也叫喊幾句,江上風大,聽不清楚,只見那船飄飄搖搖地問到這一船來了,這回黛玉聽到了艄公的喊話——「可是榮府裡璉二爺的船?」
黛玉心內一動,把窗戶頂得大一些,細細打量,那船上一個家人打扮的人爬上自己的船,和賈府的僕從說些什麼。那幾人又引他入內見賈璉。
黛玉看那人有些面善,依稀在寶釵那裡幫著理事的時候見過似的,不自覺地就跟過去,隔著簾子聽賈璉和那人敘過,那人道:「小人是薛蟠薛爺府上,家裡姑娘打發人來信,說有些緊要物事要送給林姑娘。」原來黛玉坐的官船,行的本就慢些,賈璉又顧忌她的身子,越發叫人小心求穩,因此薛府派出的這小船倒幾日就趕上了。
賈璉聽說是從京中來的,笑著問道:「是什麼東西這麼要緊,還叫你這麼急忙上火地趕著送過來?」
那人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姑娘叫裡面金鶯姑娘抱著,命我們務必趕上。」
賈璉聽見是內幃私事,不好再問,就吩咐小廝:「去請林姑娘來。」
黛玉聽見他說,忙轉身回去,剛好在賈璉的小廝來叫之前進到艙內,耳聽得門口雪雁和那小廝說話,待雪雁又回了一遍,方整整衣衫,慢悠悠地道:「叫她進來罷。」
內外之別,又有一番折騰,方見鶯兒戴著黑色斗笠和一個婆子進來。
黛玉自為思念寶釵,連見了寶釵的丫頭都是一喜,幾步上前問:「她又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巴巴地叫你來了?」
鶯兒摘下斗笠,左右一望,黛玉會意,打發雪雁道:「你抓點果子和那幾個小子到門口吃去,在船上這麼些天了,也難為他們。」
雪雁就歡歡喜喜地走去門外,那婆子在門口守著,鶯兒對黛玉道:「林家姨娘又派人送了封信,說前時不知道規矩,送信送得孟浪,怕驚壞了姑娘,趕忙叫人進京和姑娘說一聲,林老爺的病尚可支持,讓姑娘不要急著趕路,怕路上再病一個倒不好,賈府裡都說你們去得這麼遠了,趕不上,再者璉二爺也是有分寸的,不必特地追趕,因此沒派人來。我們姑娘不放心,打發我們出來先給姑娘報個信,另外還有一番話要說給林姑娘聽。」
黛玉就知道後面這番才是要緊的話,身子向前一傾,仔細聽了。鶯兒道:「姑娘說,倘若林老爺竟躲過了這一次,林姑娘倒不如設法留在揚州,不要回去了倒好,從前總覺得林姑娘沒個依靠,必要靠得老太太、寶玉,然而若是這次林老爺無事,說明前因並非不可更改,林姑娘許也不必在賈府待著了。」
黛玉從前竟是從未想過這條路,怔忡半晌,踟躕不定。鶯兒看她臉色,道:「我們姑娘說,林姑娘也不必匆忙決定,畢竟是件大事。只是姑娘在揚州,還是多陪陪林老爺,務盡天倫才是。」
黛玉問:「她就沒說,我若留在揚州,她要怎樣?」
鶯兒道:「我們姑娘說,林姑娘要在揚州,她自然以後要設法再來的。橫豎我們大爺在這裡,尋個由頭,勸太太回原籍也好、來探親也好,都有說法,叫林姑娘不要想她。」
黛玉就暗暗歎息,心中只是如何能夠不想,面上還不露,只道:「我省得了,你們遠來辛苦,先去歇下吧。」
鶯兒道:「我們姑娘還有東西要帶給林姑娘。」把才纔婆子手裡拿的一個小匣子打開,黛玉一看,裡面是一條手帕、一包燕窩、一把算盤。
黛玉只聽前言尤可,看見這些東西卻不由得紅了眼圈,拿起帕子一看,正是自己送給寶釵那條,疊得整整齊齊,壓在燕窩下面——燕窩也不多,只當得一頓的量,算盤倒是個金算盤,幾兩的小物,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
然而內中拳拳深意,卻幾乎令黛玉垂下淚來,咬牙對鶯兒道:「你叫她放心,我必定自己珍重、事事謹慎的。」
鶯兒點頭道:「如此我也先走了,我出來沒告訴太太,耽擱太久不好。」
黛玉道:「你等等。」轉身也要拿一物給寶釵才好,只是她隨身的並未帶什麼可以贈送的東西,想了一圈,從妝盒裡取出一支木簪,遞給鶯兒道:「這是我母親生前替我削的,雖是逗弄孩童玩笑之物,卻是我素日所最鍾愛,算得上是我這裡最貴重的物件,你把這給她,她喜歡就留著,不喜歡,等我以後再見了她,她還我就是。」
鶯兒便小心收好,和她作別,竟一刻也不停留地走了。
賈璉見京中來人,又一會便走,甚是疑心,從旁探問幾次,黛玉只說自己母親的遺物丟在寶釵那裡,寶釵怕林海臨終想念,故此特地轉交。
賈璉見問不出什麼,也再不提。
船上無聊,他身邊又沒跟個貼心得意的丫頭,著實上火,少不得將小廝裡選出清俊的一個,聊解了
燃眉之急。那裡頭來興是最會揣摩賈璉的意思的,趁著那一日船停在岸邊補給,便帶著賈璉往那等地方去了。賈璉先還不肯,來興道:「二爺想想,到了揚州,裡外多少事要操持?且林姑娘父親病得那麼個樣,總不好再出去的,還不如在這裡先干他一次,解解悶兒,省得以後想念!」
被賈璉一腳踢在屁股上,笑罵道:「偏你個狗崽子,說的什麼狗屁話。」
來興笑道:「可見是狗崽子,不是狗崽子,還不說狗屁話呢!」又被賈璉一踹,卻也悄悄地隨著他去嫖了一次。
如此這般,沿途但凡有靠岸的時候,賈璉便帶著來興偷偷摸摸地出去,滿船人都知道,只裝作看不見罷。
這一行到了揚州,卻是薛蟠先來迎接。
賈璉遠遠見薛蟠穿著一襲藍衫,戴著網巾,竟也是個儒生樣子,暗暗納罕,彼此見面,薛蟠又道:「世兄一貫可好?我母親可好?我妹妹可好?」又在那裡忙前忙後,安排下車馬轎夫,送黛玉進了轎子,同賈璉兩個騎馬入林府,全然一副異日阿蒙之態,把賈璉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