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文 / 允
這一日寶釵破天荒地起得晚,睜眼時黛玉卻還沒醒,也不知夜裡怎麼睡的,竟趴在寶釵肚子上,寶釵只覺好笑,微動了一動身子,並不太麻,也就繼續讓黛玉靠著。
黛玉一頭頭髮鬆鬆地散著,看上去又密又柔軟,寶釵把手挪上去,手指捲住她一縷髮絲,食指與拇指相互捻了一下,手指尖柔滑的觸感令人難以放手,她便又悄悄地捲了一綹,五指都伸進黛玉的髮絲中,輕輕抓攏,掌心裡像是握了一團水草一般,玩了一會,放開,重新拿幾綹再玩,再放開。如是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方聽黛玉輕輕哼著醒來,哈欠著抬頭,半迷濛著眼換了個姿勢,寶釵問她:「還睡一會麼?」
黛玉搖了搖頭,卻惺忪著眼爬到寶釵身旁,枕著她的手臂,寶釵並未察覺自己臉上已經泛起微笑,伸手把她攬在懷裡,左手臂環住她的脖子再回轉,手指剛好可以觸到她的下巴,那幾個指頭便如自己成了精一般在黛玉臉頰上、下巴上逡巡摩挲。
黛玉被她撓得癢,哼哼唧唧地,寶釵被她哼得又覺好玩,伸著手撓她,黛玉和寶釵斗了半晌,在床上滾來滾去,翻得被褥全都開了才終於完全清醒過來,還閉著眼伸手叫寶釵給她穿衣裳,紫鵑要來服侍,也被她推開了,黛玉嬌聲嬌氣道:「就要你穿。」
寶釵也就笑著給她穿好,正好鶯兒帶著人從外頭來送衣服,黛玉便從床上跳下去道:「我也給你穿。」
寶釵笑著走下地,張著手等黛玉,黛玉挑挑揀揀,選了一件,踮著腳給她套袖子,寶釵察覺了,微微矮身,兩手一張套進去,黛玉又給她繫帶、穿外裳、配配飾,好了之後歪著頭一看,頗覺滿意,又拿著鏡子給寶釵看,問:「你喜歡麼?」
寶釵笑道:「你選的,我總是喜歡的。」
兩人正是互訴過衷情,你儂我儂之時,恨不能時時刻刻都不分開才好,惜乎府中事務,說多不多,每日不過一二件而已,說少也不少,總是有要分開的時候。
黛玉便扯著寶釵的袖子依依惜別,叫她晚飯還來這邊吃,寶釵也依依不捨地回去,將家中打點,將要走時,忽見薛姨媽滿臉憂色,不免問一句:「媽怎麼了?」
薛姨媽道:「揚州來信,說你哥哥要回原籍考學。」
寶釵一聽就明白了:「是要考童生?哥哥要考學,那是好事,媽怎地愁眉苦臉的?」
薛姨媽就歎氣道:「他這一去也好一年了,我本想叫他春暖時候回京看看,誰知他又要去考學,考不中還罷,考中了,必要留著讀書的,又要猴年馬月能見呢?」
寶釵便勸慰道:「媽這話說的不對,哥哥若能上進,日後衣錦還鄉,接了媽去享福,相見的日子難道還少麼!何必急在這一時。」
薛姨媽道:「大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做母親思念兒子的心,你不會明白。」
寶釵見她消沉,陪她坐了一陣子,薛姨媽便道:「罷了,我和你姨娘去說話去,你也不要守著我,把家裡事打發了,和姐妹們去玩罷。」
寶釵又勸她幾句,起身出去,叫過報信家人問道:「我哥哥是幾日啟程?回家住在哪裡?什麼時候考試?考完又去哪裡?」
那家人回報道:「還住老宅中,有管家劉四並林老爺家裡四個僕人照管,上學也有人跟著,算日子此時應該已經考完試,又往揚州去了。」
寶釵聽了方點頭,向各處拜訪過了,回來和黛玉一道在賈母處用飯,飯後說了好一會子話才回去。
二月中大體如此,唯探春因恐怕老太太覺得是寶釵惹出此事,替她擔心了好久,打聽得長輩們還不知是寶釵提議要灌黛玉,才放下心來。
又一個寶玉,原本只當府中女兒,皆是他的閨友,理當與他相知,誰知黛玉倒和寶釵一處,姐妹們漸漸的也與他遠了,著實神傷,在屋中閉門休養了十餘日,本來賈母縱容,倒還悠閒,誰知那一日忽然聽門上報說「薛家大爺中了童生,回來報喜」。
本來賈府家大業大,一個賈璉捐官同知、賈蓉也已是監生,本不該將這當做大事。架不住薛蟠名聲在外,又同學裡幾個子弟有首尾,這消息一傳來,家學裡便反了天一般熱鬧起來,眾人議論紛紛,個個都說「看不出薛大爺倒還有兩下子」,又開出賭局,賭薛蟠能否上秀才,還有賭薛蟠是真憑本事還是買了考卷的,亦有與薛蟠素日相好、靠他接濟的思量著等薛蟠回京如何替他賀一賀、撈些飯食錢糧的,如此種種,不幾日,薛蟠中童生之事竟被當做個大新聞傳開,連賈政耳朵裡都聽見,走來罵寶玉道:「連那薛家外甥都知道上進,你倒每日窩在家裡,說是開筆,也不見你的章在哪裡,怕是字也許久未寫了吧!」一通喝罵,立逼著寶玉出門讀書,因學裡賈代儒無心管教,便叫他去外書房外間讀書,寶玉只能垂頭喪氣地跟出去,讀書習字,苦不堪言。
薛姨媽與寶釵聞說薛蟠之事,自然歡喜,薛姨媽便想略辦一席,請賈母等慶賀一番。
寶釵道:「特地為著一個童生辦宴,似太小題大做,不如只說還花朝的席,女眷們隨意一樂罷了。」
薛姨媽稱是,定下日子,又派人四處傳了消息,約好某日吃席,並吹打念唱的都叫齊了,寶釵又走去親自請黛玉,黛玉正看紫鵑幾個做針線,聽見寶釵說,抿著嘴笑道:「姨媽早派人說過了,虧你還特地來說一遍。」
寶釵笑道:「我想反正也是要來找你的,順道提一句,萬一你不知道呢!」
黛玉只是笑。寶釵就探身去看紫鵑手上,見她們做的是一件單裙,訝然道:「這件我依稀記得去年就在做的,怎麼到現在還沒好?」去年她來看黛玉的時候,還替紫鵑縫過兩針,因此記得清楚。
紫鵑道:「去年做了
沒穿,今年小了,姑娘讓改一改。」
寶釵聽她這麼說,才留神看一眼黛玉,貼著她比了一比,笑道:「是長高了。」
黛玉問她:「她們做衣服,你怎麼又看了,又記住了?」
寶釵有些不好意思說,又覺這般違背她前時自定下的坦率相處之道,便半遮半掩地答道:「那日你睡著,我看她們不在,也拿著繡了幾針。」
黛玉聽見是她做的,就特地拿起來看了一眼,忽然又想起來一事,嗔道:「今年我生日,你沒給我禮物!」
寶釵刮她的臉道:「喲喲,哪裡有你這麼直接和人要禮物的!你也不害臊。」
黛玉道:「那本是該我得的,你不給,我找姨媽要去。」
被寶釵瞪一眼,吐吐舌頭道:「你過生日時節,我還親自給你做了東西呢,我過生日,你就不當回事!」
寶釵白她道:「送個團扇,倘若我們和好了,是你親手做的禮物,倘若沒和好,你便可以說是特地拿班婕妤的詩諷刺我,並不是特地想著我替我做的,對不對?林大姑娘好算計!好手段!」
黛玉嗔道:「我們不是和好了!和好了,那就是我給你做的禮物了。再說,我好賴想到了這樁,親手做了東西,你竟都忘了!」
寶釵見她惱了,只好道:「我本來給你做了個帕子,那日你吐的時候用了,我想總不能給你用過的東西,後來事又多,就忘了,對不住。我再給你做個別的好不好?」
黛玉單等她這句,見她答應下來,馬上笑道:「那這裙子也不要勞煩她們了,你就替我做了罷!」
寶釵道:「得寸進尺!」轉頭卻也吩咐鶯兒把裙子收好,悉心趕製,將將在夏日來臨前做好,親自送過去,那一日黛玉處卻也怪異,丫頭婆子們都不見蹤影,寶釵心中納罕,踏進屋中,便見黛玉在妝台前坐著哭,王嬤嬤、紫鵑都在苦勸不止,見寶釵來,紫鵑便喜道:「寶姑娘來了!我們才打發雪雁去請姑娘了!姑娘快勸勸我們姑娘。」
寶釵見黛玉哭得不像樣,思量近日除了林府有家信來之外並無它事,再推算時間,心內便是一驚,忙道:「怎麼了?」
果然紫鵑道:「揚州來信,說林老爺不好,要請姑娘回去。」
寶釵這些日子過得順意,幾乎將前塵忘盡,此刻才想起前世此時,林海已經病入膏肓,黛玉已經南下,再過幾個月,林海便過世、黛玉便真正成為孤女,從此無依無靠了!她一想到黛玉喪父的苦楚,登時臉色蒼白,兩手發顫,幾乎不能站立,哪裡還顧得上勸說黛玉!
紫鵑本指望她來安慰黛玉,誰知她又是這副模樣,只好又來先安頓她,黛玉哭泣中瞧見,反而寬慰她道:「我父親時常有些小病,也會和我寫信鄭重其事的說,這回說不得也只是小病,只因他想我了,所以故意誇大,要叫我回去呢。」
寶釵勉強笑道:「希望如此。」黛玉見她面色嚴肅,忽然起了疑心,打發走紫鵑和王嬤嬤,拉著她的手問道:「寶姐姐,你說的那一世,我父親也得過病麼?那一世裡,他是什麼時候好的?」
寶釵張了張嘴,想要告訴她實情,這回卻是再怎樣也說不出口,然而黛玉已經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怔在當地,道:「父親…他好不了了,是麼?」只說一句,整個人似被掏空了一般,軟下身子,寶釵忙扶住她,把她安頓在凳子上,替她順氣,又道:「那時候林姑父是年前病的,你回去了將一年,葬了父親才回來,是璉二哥送你回去的。」
黛玉淚流滿面,發狠廝打寶釵道:「你怎麼不早和我說!」
寶釵不語,只是抱著她,任她捶打,黛玉打累了,又將她安置在床上,叫人進來看顧,自己喚過紫鵑,問:「老太太老爺都知道這事了麼?要怎麼說?」
紫鵑低聲道:「說叫我們勸著姑娘,大約會派璉二爺送她回去罷。」
寶釵皺著眉頭一路回到梨香院,這時王二那邊送信的才來,這邊的消息卻已經是上個月的了,說林海病了,那邊姨娘與薛蟠照管,暫時無虞云云。想必黛玉那邊的家信是林府另派人快馬加鞭急送而來的——這更印證林海病篤之情。
寶釵壓抑下滿心惶恐,先問薛姨媽在哪,回說賈母得信,已經叫了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到跟前,薛姨媽也陪著去了,寶釵便匆忙趕去賈母處。
老太太滿面淚痕,坐在榻上歎息不止,滿府女眷濟濟一堂,皆在勸說賈母。外頭賈政亦在勉力安慰,又道:「如今之計,還是快定下人護送外甥女回去,妹夫見了她,說不定病就好了。」又不住給寶玉使眼色,叫寶玉去和賈母說話撒嬌,寶玉滿心只替黛玉傷心,哪裡反應得過來,恨的賈政幾乎一腳踹在他身上,瞪了他好幾眼才罷。
寶釵見自己插不上手,又退出去,依舊去了黛玉處。黛玉躺在床上,兩眼直直地盯著床頂。
寶釵一時深恨自己將前世的事告訴了她,一時又後悔沒早些和她說開,好讓她有個準備,自己站在門口臉色變了半晌,才聽黛玉幽幽道:「你站在門口做什麼?」聲音已經平靜,卻是了無生氣。
寶釵只聽她語氣,已經簌簌落下淚來,走過去,握住她手道:「對不起。」
黛玉木木道:「不怨你,這是我的命。」
寶釵心如刀割,眼淚止不住地流,想要安慰,卻說什麼都是徒勞。
反而是黛玉怔忡一會,慢慢轉頭看寶釵,道:「你將你前世知道的所有事,都和我說一遍,好不好?」
寶釵點點頭,慢慢開口道:「前世你也如這世一般,年幼喪母,林姑
父送你進了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