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文 / 允
薛姨媽既將青雀鶯兒叫出去,其餘小丫頭子也不敢在寶釵跟前,屋中便只剩下寶釵黛玉兩個,黛玉方才笑吟吟的,這一時笑就漸漸淡下去,立了半晌,將將吐出一句:「你好歹也請我坐一坐。」
寶釵一見她,真是萬千思緒齊齊湧上心頭,想說的話太多,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聽黛玉一句,便木木應道:「你請坐。」
黛玉自己往炕上坐了,又問:「寶姐姐不坐麼?」
寶釵嗯了一聲,慢慢走過去,望著黛玉,想了這許久的話待要說,卻又覺得每字每句都有千鈞之重,壓在舌尖上又像是言語自己長了手抓著她的舌頭不肯出去,硬要說話的時候,便覺舌尖、喉尖、心尖上都如利刃割剜一般,未及言聲,眼淚已經先於言辭湧出,又壓下去,滿眼酸澀。黛玉一直拿眼溜她,一見她淒楚的模樣,自己心裡也難過起來,卻硬著心腸笑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話音一落,就見寶釵瞪圓了眼睛,自以為得計,誰知寶釵馬上就道:「我的什麼心事,我怎麼不明白?」
黛玉見她明明兩眼通紅欲淚,卻還扯著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不由得緊緊捏住帕子道:「我知道,你的病,都只是為那一日生的,你心裡的事,都是為那一日。」
她故意說得含糊,寶釵卻分明字字都被她說在心上,臉都僵了,還只道:「你說得我可越發不懂了。」
黛玉哼一聲道:「你不懂,那你做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寶釵訥訥道:「那都是我一時昏了頭,並不是我對你有什麼的,你別誤會。」
誰知黛玉本以為寶釵是因著寶玉而生出一段心事,故意要來套寶釵一套,聽她一說,卻又不是為寶玉,分明是為著自己,一時又被她說糊塗了,面上一點兒不顯,只冷笑道:「誤不誤會,你自己心裡知道。」
寶釵倏然就脹紅了臉,喟然道:「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發誓再也不那樣對你,你和寶玉兩個好好的,我便心滿意足了。」
黛玉聽見又把寶玉扯進去了,越發摸不著頭腦,把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寶釵,寶釵卻是心灰意冷,垂著頭坐在炕上,那眼淚悄悄兒流下來,又悄悄兒拿帕子拭了,重新露出微笑道:「林妹妹,你放心,我只為著你開心,斷不會做出那無禮的事的。」
黛玉便暗忖莫非是她與寶玉有了首尾?這一想便又覺大怒,又覺大悲,然而須臾轉念,便知自己想岔了,寶釵這模樣倒不像是為著寶玉,而是為了自己。
黛玉的心砰砰直跳,連日來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卻又不敢確定,她瞄了寶釵一眼,又瞄了一眼,寶釵說完話,又低了頭忍淚,卻還是有幾滴落在身上,她便用手假裝去撣衣服遮掩住了,嘴角還強行扯著,眼圈透紅,臉上瘦得顴骨都快出來了,整個人都透著一股了無生趣的頹喪意味。
黛玉見寶釵這模樣,不知怎地,又生出一股心酸來,不等她再說話,自己就忍不住先大聲哭了起來,把寶釵唬得止了淚,倒先忙去問道:「你怎麼了?」
黛玉把身子一扭,臉一轉,不肯答話,只是繼續哭。寶釵要狠心不去管她,耳邊聽得這抽噎不決,實在不忍,要去管她,又覺得這些日子裡自己的一片思量皆成泡影,左右為難之間,黛玉已經哭得越發凶狠,寶釵終是不忍,長歎一聲,向她身旁一坐,偏著臉不看她,卻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黛玉一眼看見不是自己贈的那條,一把推開,伏著小几大哭起來。
寶釵慌了神,轉過來拍著她道:「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又去拉黛玉,被黛玉甩開,她便彎著腰耐著性子抱著黛玉,強把她從几案上扯起來道:「好妹妹,你到底為什麼哭?告訴我,好不好?」
黛玉坐直了身子,卻又甩開寶釵,自己拿了條帕子捂著臉嚶嚶哭泣,寶釵六神無主,只是拍著她背小心地哄勸,待黛玉哭累了,靠在炕上抽噎,寶釵方小心翼翼挨過去坐著,拉一下她手,又飛快地閃開,輕輕道:「別哭了。」
不說還好,一說黛玉又開始哭,且哭且咳,且咳且哭,把寶釵唬得不了,也流著淚道:「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這麼樣兒哭又是何苦!哭壞了你的身子,倒叫我過意不去。」
黛玉抽抽搭搭道:「原來我哭壞了,你只是過意不去而已。」
寶釵被她一句噎得沒話,發狠道:「剪了頭髮做姑子也是過意不去,投了河死了也是過意不去,橫豎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這條命也就隨你去了,你可如意了?」
黛玉聽她口出不祥,把眼一瞪,拿手捂她的嘴道:「呸呸呸,你就不愛惜你的命,我可還愛惜我的呢!不許你這麼樣兒咒人!」
寶釵一把抓住她的手,又馬上放開,歎著氣道:「只要你不哭,叫我怎麼著都好。」
黛玉聽她這一句,比什麼都要受用,慢慢止了淚,道:「我不哭,你和我說,你到底是為什麼要遠著我,又為什麼要說剛才那些話來戳我的心窩子。」
寶釵不答,卻道:「林妹妹,那一日是我對不住你,不該碰你那一下,你小孩子家不懂事,學著我又碰了我,不好,以後咱們可都改了罷!」
黛玉聽見,越發印證自己的猜測,不依不饒道:「你這人好沒道理,親了一下就是親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作甚!」把寶釵驚得瞪圓了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什麼親不親的!口無遮攔!」
黛玉才不怕她,把眼一橫,道:「你不信,我去找老太太評評理,看你那到底是做什麼。」說著要扯著寶釵下地,寶釵慌忙把她按住喝道:「你作死麼!這種事也是好拿去給人說的?你的閨譽還要不要了?」
黛玉冷笑道:「原來被女孩兒『碰』一下就於閨譽有礙
了,我還是頭一次聽見這等奇事。」
寶釵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半晌才道:「總之,無論是那樣,還是哪樣,怎樣都不是好事,以後咱們還是規規矩矩的,不要再和小時候那樣,大家和別的姐妹們一般的相處,也不要近了,也不要遠了,就好了。」
黛玉道:「你說得輕巧!我們以前是什麼樣?按你說的又是什麼樣?姐妹每朝夕相處的情分,你一句話就抹掉,就算我不問,老太太、太太都要問呢!」
寶釵勉強道:「大家長大了慢慢地懂事了,自然就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拉拉扯扯的了,有什麼可問的!」心內卻也發虛,又見黛玉頭髮散了,不自覺地就想替她抿一抿,卻也只是心裡頭想,拿眼去瞄,只是不動手。
黛玉瞧見了她的目光,復又冷笑一聲,道:「你別想拿話敷衍我!我問你,你那日親我,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寶釵不妨她又繞回到那件事上,又聽她說得直白,臉上發紅,道:「什麼無意,有意的?」
黛玉道:「無意的,便是發自肺腑,說明你心裡頭有我、喜歡親近我,有意的,就說明你有心要讓心裡頭有我、故意要親近我。」
寶釵強笑道:「這又是什麼話,我真是病久了,都聽不懂你說什麼了。」
黛玉笑道:「我說什麼,你心裡明明清楚的很。你快告訴我,你到底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寶釵道:「我聽不懂,可怎麼回你呢?」
黛玉道:「那你便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寶釵把頭扭過去,道:「你這話問了我幾遍了,問著很好玩麼?」
黛玉道:「幾次都被你敷衍過去,這回再不許你含混了,你只說,喜歡,還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