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文 / 允
今年的雪下得極少,已是將過年的時候了,還只一點點細雪飄舞,不像京中,反而像是江南似的。黛玉望著這雪便想到家,想起父親,還有從前母親溫暖的笑。她以前總是想到母親,近年來卻漸漸少了,兒時夢裡母親溫柔的呢喃,好像漸漸地都化成寶釵從早到晚的閒言細語,夢中母親的臉久已經模糊,夢境也由許多悲傷的、思念的、嗟歎的思緒,慢慢轉為明快的、忐忑的、帶著小小期待的隱秘心情。她還是懵懂的年紀,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卻已經逐漸瞭解,她和寶釵之間,有什麼不一樣。
白日的天光明亮又耀眼,冬日裡清冷的日光從窗子和門簾裡投進來,照在寶釵身上,又在地上投出一道淺淺的影子。黛玉無意地伸了一下手,想要去夠寶釵的影子,沒有夠著,她無端端地生氣起來,卻見地上的影子一動,寶釵重新靠近來,站在她身邊。
冷香丸的氣息透過寶釵的呼吸襲來,在半空中就已經化成溫暖的味道,黛玉被這香氣籠罩,舒服地瞇起了眼,拉著寶釵的手輕輕說:「那好極了。」
好極了什麼?她沒有說,只是繼續微笑著望著寶釵,少年婉約的心事在被窗紗遮得模糊的日光裡氤氳開來,跟隨著曖昧的氣氛溢滿房間,室內似乎有神秘的波浪在起伏,蕩漾出一圈圈一陣陣的旖旎情愫。
這情愫感染了寶釵,她忽爾彎下腰,低下頭,在黛玉的額間落下淺淡的一個吻。
輕柔的、婉轉的、隱忍的吻。
這一下之後寶釵就馬上退開,慌慌張張地跑出去,黛玉脹紅了臉,慢慢地伸手撫摸著寶釵親吻過的地方,那裡像被火星燙了一下似的發熱發脹,而且越來越熱,越來越脹。
我這是怎麼了?她想,那種喝醉了一樣的眩暈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她想問紫鵑,想問寶玉,甚至想問賈母,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但是冥冥中有一股意旨告訴她,什麼也不要說,把一切都埋在心底,什麼也不要說。
寶釵大步穿過花園,手上黛玉贈的帕子被她緊緊擰成一團,又打開,再擰緊,再打開。
那短暫的甜蜜氣息都散在冬日冷冽的北風裡,明明是暖冬,她卻感到徹骨的寒意,身後像是有什麼在追她,但是每當她回頭,看見的都只是丫頭們茫然的臉。
寶釵強笑著對鶯兒幾個道:「快過年了,你們也鬆泛鬆泛,不要總跟著我了。」鶯兒和青雀對了個眼色,兩人連同小丫鬟老婆子一齊退得乾乾淨淨。寶釵放慢腳步,邊走邊歎,一回到屋子裡就倒到床上,拿帕子蓋住臉,假裝自己被封在帕子裡,沒人看得見她。
寶釵覺得剛才自己一定是中了邪,居然幹出這麼驚世駭俗的事來,而且…她若沒記錯,有好幾個丫頭都在場。
她居然當著大傢伙的面親了黛玉一下。懷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在玩笑般的一句應答之後,認認真真、正正經經地親了黛玉一下。
寶釵真切地感到自己對黛玉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不是上輩子對寶玉的那種朦朧的喜愛,不是書上寫的阿嬌皇后對楚服的那種如饑似渴的依賴,而是一種說濃又不濃,說淡又不淡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感。
手帕輕軟地蓋在臉上,滿滿的都是黛玉的氣息。嘴唇擦過黛玉肌膚的地方依舊溫暖,明明滿心荒涼,可是只要一回想起剛才那衝動的一剎那卻依舊忍不住微微一笑,獨屬於少年愛戀的美好淡淡籠上心頭,馬上又被冰冷的禮法教義所驅逐,寶釵皺起了眉頭,微笑變成了苦笑,苦笑變成了要笑不笑。
她覺得上天好像跟自己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冥冥中似乎有誰撥弄了一下自己的命盤,本來還有希望的前程忽然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痛苦陰影。
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覺得,前道茫茫。
…這不是虐這不是虐跟我念一萬遍…
寶玉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內院,頭一件事先是去看黛玉。黛玉房裡靜悄悄的,小丫頭們都被打發開了,寶玉伸頭向裡面一探,黛玉歪靠在小几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手支頤,一手撫額,一雙含愁泣露的明眸罕見地笑得彎起,嘴角亦掛著顯著的欣喜。
寶玉走進去,從袖子裡抽~出扇子敲敲几案,把黛玉嚇得猛然坐直身子道:「我並沒想你!」見是寶玉,大惱道:「你又一聲不吭鑽進來做什麼!不是說了讓你要通報麼?!」
寶玉摸摸頭道:「她們看你又在發呆,都沒敢進來,說怕驚著你,晚上睡不好。」
黛玉道:「那你就不怕驚著我了?」
寶玉笑道:「我方才叫你幾聲了,你都沒聽見,只好出此下策——你想著誰,又不好意思說麼?」黛玉就拿帕子打他,寶玉笑嘻嘻走開,見她一張臉鼓鼓脹脹,怕她當真生氣,忙忙地從懷裡取出好幾本書,又有抄的紙片,並他本來拿著的一個小盒子都打開,道:「聽妹妹的話,還多走了幾個地方,你瞧瞧這些物價可夠了?我還順道給你買了些小東西,你拿著玩。」
黛玉見他買的風車、泥人、木頭做的小馬車等物,拿來看了一回,雖喜他挑得精緻,卻又得意道:「我現在不稀罕這些了。」
寶玉奇道:「你這又是怎麼說?」
黛玉乃是因與薛姨媽合股買賣之事,有外頭掌櫃使喚,凡要什麼,打發人和寶釵去說一句就是,比先前大為便利,只這話不好明說,就抿嘴笑道:「山人自有妙計。」
寶玉笑她道:「你橫豎就是托寶姐姐買罷了!你別得意,我只問你,這些書你敢托她買麼?」他把手裡的書名大喇喇攤開,羞得黛玉一把推他道:「什麼好事,你就這麼攤著給人看!怕老爺不知道,不打你是麼?!」
寶玉得意洋洋地道:「我過年就開筆,老爺喜歡得
得很,才不會打我呢。」
黛玉一把把書從他手裡奪過來,下了炕,親自收好,眼見那書名,忽然又想到方才寶釵的那一個吻來了,臉上慢慢地開始發紅,寶玉不明就裡,還笑她:「方纔怎麼不臉紅,這會子倒知道羞了?」
黛玉大惱,就推他出去道:「你走!我們這大男大女的,在屋子裡像什麼樣呢!」
寶玉被她推著還待調笑兩句,忽然聽門口婆子飛奔過來道:「老爺進來了!」嚇得一溜煙就躥開,黛玉還沒坐回炕上,就聽那邊已經傳來讀書聲,只覺好笑,對紫鵑道:「把阿蠹挪到寶玉那頭去,叫這畜生好好學學人家是怎麼唸書的,別成天學些沒用的。」
紫鵑笑著應了,果然把那鸚哥挪到邊上,又把藥端過來,黛玉站在門口喝了,方見賈政進來,她便遠遠福了一福,賈政對她點點頭,站住聽寶玉讀書,捋鬚微笑,又進賈母處坐了一會,退出來時又站著聽寶玉讀書。寶玉不知他還在,讀了一會,有些倦怠,賈政聽聲音小了,就有些不喜,幸而有丫鬟在那裡殺雞抹脖的使眼色,寶玉看見了,重新大聲念起,賈政方含笑走了。
寶玉只恐他不滿意,大聲念誦直有大半個時辰才止,那一本《大學》他原背得七七八八,今日念的幾段越發倒背如流了,等停下來忙先吸了一大蓋碗茶,又湊到黛玉這邊來,黛玉見賈政走了,正把寶玉買的書拿來看,見他來了,就讓他坐在對面,也拿了一本書給他。黛玉對著書想起白日裡的事,總是念念不忘,又覺那一字一句,竟是在說自己的心事一般,一張臉一會紅一會白,陰晴不定;寶玉卻也想到一樁心事,看一會,停一會,長吁短歎,黛玉問他時候,他又不說,兩個人相對無言,悶悶看到晚上,賈母派人來說黛玉既不咳嗽了,不如還去她那裡坐著大家一塊用飯才熱鬧,黛玉便與寶玉一起去賈母處用飯,卻見薛姨媽攜寶釵也在——原來賈母下午又和薛姨媽抹牌,廚房上只當寶釵還在黛玉這裡,竟把她的飯又送到賈母這,來了又不見了寶釵,尋到鶯兒、青雀幾個,才知她一腔心事,把人都遠遠打發開,自己獨個坐在屋裡至晚,此時再從賈母處單獨送份飯回去又不妥當,薛姨媽便索性派人把寶釵叫來,見她蔫蔫的沒個精神,忙摟著她問:「我的兒,你是怎麼了?」
寶釵不好說是和黛玉有了牽扯,只推說月經不順,有些腹痛,橫豎她也是才來沒多久,日子不准,也無從核對。
賈母、薛姨媽幾個聽得都叫把她面前的涼性菜色都撤了,賈母單把自己的一碟棗子、一碗雞湯給她,黛玉見了只當寶釵不舒服,時不時抬眼瞧她,見她坐在薛姨媽旁邊,垂頭喪氣的,自己也灰心起來,悶悶扒飯。
晚上薛姨媽還留在賈母那裡說話,孩子們各自出去,黛玉覷著寶釵出去,悄悄跟在後面,寶釵一頭只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防黛玉從旁邊出來,把她嚇了一大跳,頭一句便埋怨:「才好一點子就又在外頭亂跑了不是?快進去!」
黛玉道:「我只問一句話,一句就好。」
寶釵道:「我不答你。」
黛玉道:「你不答,我也沒法子,就是心裡悶,心裡悶,身子就不舒服,不舒服,就又要病啦。」
寶釵一跺腳道:「你說!」
黛玉便走到她面前,仰著臉看她,半晌也不說一個字。
寶釵道:「有話快問,別老在外頭站著。」
黛玉就歎道:「我方才想問,被你耽擱了,這會又不知道該問什麼了。」
寶釵正要說她,忽覺眼前一黑,黛玉飛快地踮起腳在她臉上也輕輕地親了一下,又馬上離開。寶釵整個人都僵住了,瞪著眼看她,黛玉笑嘻嘻道:「我想到了,都是你這麼樣害得我想了一下午,這下好了,還給你!叫你也想一晚上才好!」說著就如那吹皺一池春水後便拍拍屁股走了的風兒一般快步溜走,徒留寶釵在原地,愁也不是,喜也不是,恨的叫一聲:「林黛玉!」摸摸臉頰,滿心惆悵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