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文 / 允
王夫人隨著薛姨媽出來,丫鬟婆子都落在後面,王夫人便望花壇下僻靜處走。薛姨媽會意,也走過來,老姐妹兩個並排靠著在前。
王夫人就道:「你瞧見她方才說話那樣兒了麼?什麼東西!」
薛姨媽笑道:「她是什麼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門小戶裡出來的續絃,又沒兒子,你理她做什麼呢!」
王夫人就憤憤道:「小門小戶也要有小門小戶的說法,那府裡侄兒媳婦就比她強出不知道多少去了。我就是瞧不了她那個樣兒,說什麼『寶丫頭越來越出色了,不虧是選秀出來的』,人人都知道選秀的事總沒個准的,特地拿這個來說嘴有什麼意思!她家裡好,家裡姑娘想參選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茅坑裡出來上不了秤的東西,一點子眼力見都沒有,抱塊秤砣當玉璽,以為自己真是個長輩了!寶丫頭三個字也是她配說的麼?!」
薛姨媽笑道:「好啦好啦,你就是這個暴脾氣,這麼些年吃齋念佛也沒見你好些,人都說鳳哥兒和你不像,我看她才真真是你嫡親的侄女兒,和你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王夫人就惱道:「你就是脾氣太好了,人都欺到你頭上了也不知道吭一聲!」
薛姨媽道:「我不是見你說了,用不上我麼。再說,寶丫頭也確實沒選上,怨不得別人說。」
王夫人就沉默片刻,強笑道:「蟠兒雖毛躁了些,大體還是個好孩子,平常對你孝順,對寶丫頭也好,再說他年紀還小,以後大了,慢慢懂事了,就好了。」
薛姨媽歎道:「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麼!也是我不好,打小看護得過了,養成現在這麼個性子,虧得林丫頭她父親幫忙,帶在身邊調~教,如今倒比先前好多了,來信的字兒寫得好,聽著也懂事了,不像以前那樣。依我說,當兒子的還是要有個讀書的長輩帶在身邊,從嚴管教,才是正道,不單是我蟠兒,你寶玉也很該管一管。」
說起兒子,王夫人便也歎道:「我何嘗不想管他!只是我如今就這麼一個冤家,又是個生來質弱的,管得狠了,只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和珠兒似的,那我可該指望誰呢!且老太太也護著他。」
薛姨媽道:「說是如此,你可以把他叫到身前叫他替你唸書抄經,一則收斂他的心性,二則他也可以練些字兒背些典故在肚裡。我常看你叫環兒抄經,那麼猴崽子似的一個人,現在字練出來了,在姐夫面前長了臉,倒還叫你落個刻薄庶子的名頭,也不知你圖什麼!」
王夫人又惱了,道:「又是哪個下流種子在背後下舌頭!說我刻薄他,你自己看看,月例衣食,我何曾薄待過他?寶玉跟前那是老太太喜歡,拿自己的體己貼補的,是做老太太的心意,其餘該他的我哪一樣沒給他?」
薛姨媽見她如此,只好笑著把話帶過去,因說到近日之事,無非是年節的打點並黛玉之病請了太醫,薛姨媽道:「那位太醫既是通家,又好小兒科,不如你和姐夫說說,也替寶玉看看,他小孩兒家,雖算不上三災兩病的,卻也著實有些子嬌弱,請太醫看看,對症補補,許是好呢。」
不說還好,一說王夫人就又冷笑起來,道:「人家是探花的女兒,國公夫人的外孫女,我們寶玉是哪個牌頭上的人值得請太醫呢,妹妹也太高看了他。」
薛姨媽苦笑道:「還沒過年呢,你怎麼就和吃了炮仗一樣!一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拿來發作,可見你這麼多年念佛都是假的,忘不了那些事才是真的。」
王夫人益發憤懣道:「你都說是陳芝麻爛谷子了,還有什麼忘得了忘不了的。」
薛姨媽道:「我管你忘得了忘不了!那個人已經作古,你也是有孫子的人了,這麼記著又是何苦來哉。當年大家姐妹也是極要好的,真不知她哪裡就得罪了你,值得你記這麼些年。」
王夫人哼道:「她得罪我?你太高看了我了,你沒聽老太太怎麼說麼?她那時候才真真是大家千金,我們這些,究竟都是路邊野草,入不得人眼的。」
薛姨媽見她固執,也無可奈何,兩個說一會子話就散了。
天還早,薛姨媽便又繞到黛玉處,遠遠就見青雀、雪雁和幾個小丫頭在外面踢毽子玩,看見薛姨媽都紛紛停下來問好。
薛姨媽問青雀:「姑娘呢?」
青雀道:「在廊下陪林姑娘呢。」
薛姨媽轉頭,果然見簾子裡面擺了個大椅子,黛玉被裹得一層層的坐在裡面,正扶著紫鵑要起來,薛姨媽慌忙道:「紫鵑讓你姑娘坐著!」
寶釵早已經快步走過來叫「媽」,薛姨媽卻又拉著她往那邊去道:「快叫你林妹妹不要起來。」拉著寶釵的手時又回頭一看,看清她穿著厚衣裳才放心,又馬上責怪道:「林丫頭病著,你怎麼還讓她出來了?」
寶釵朝黛玉努嘴道:「我要不讓她出來,還不知道她要怎麼和我鬧呢,媽你來了正好,快罵罵她,她就缺罵,罵一罵就好了。」
薛姨媽瞪她道:「也不知道和誰學的這麼三不著兩的說話,我看林丫頭好得很,就你成日家說她這不好那不好,真不好了,也沒見你少來。」
寶釵被她說得沒脾氣,只道:「媽,你是我親媽還是她親媽?難不成我們出生的時候有神仙把我們換了,所以你對她那麼親呢。」
黛玉好容易站起來,聽見薛姨媽說那句話就抿嘴兒笑,待聽見寶釵這句,就笑得越發溫婉了,和薛姨媽見禮,薛姨媽笑瞇瞇拉著她手道:「好孩子,外面冷,快進裡屋去。」
黛玉果然就一手扶著薛姨媽一手扶著紫鵑緩緩進內屋,其溫良恭儉讓之態,與方才分明判若雲泥。
>寶釵陪著進屋,黛玉看著她又笑,寶釵冷笑一聲,走出去叫薑湯,回來果然看見薛姨媽已經逼著黛玉又躺回去床上,看見寶釵帶人端薑湯上來,便笑罵道:「算你還想著點事兒。」親接過碗,拿湯匙調了一調,示意黛玉喝湯。
黛玉拿紅紅白白的一張小臉去望寶釵,寶釵微笑道:「薑湯快趁熱喝,別冷了。」
黛玉只好接過去慢慢喝,一邊喝一邊看寶釵,過一會就停了,捧著碗巴巴地看寶釵,薛姨媽還催,寶釵估算著份量,見差不多了,便道:「媽,她小貓兒似的胃,喝多了一會又不吃飯,就放過她罷。」
薛姨媽道:「看你說的,怎麼叫做放過呢!」也沒強求,起身看了一圈,見打點得都很好,方道:「我回去了,家裡還有事——對了,王二他們已經回來了,你記得明天看他們盤賬。」
寶釵訝然道:「不是才送了一趟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薛姨媽道:「正好趕著林老爺那裡送年貨的進京,說是你哥哥想著過年有的貨走俏,先買了一批托人帶過來,半路遇見,索性就回來了。」
寶釵聽見哥哥如此懂事,不由一笑,又在心裡估了這一年的生意,笑得越發歡了,冷不防黛玉支起身子湊過來,拿手戳她臉道:「笑得這麼市儈,別是現在就在盤賬了吧?」
寶釵一把捉住她手指,眼睛向四週一看,紫鵑青雀鶯兒都在外面,她就挪近一點,笑道:「我想了一下,咱們這一年不多不多,也掙了六七千銀子,你分二千多,是要現銀存在我那裡,還是要換成銀票給你?」
黛玉把手指抽~出來,在寶釵眼前晃著道:「我的銀子,做什麼要存在你那裡?我林家在京中難道就沒有宅子麼!」
寶釵一把把她手壓下去,道:「你只說選哪個,只許選一個!」
黛玉道:「過年了,你兌點散錢給我,旁的你替我收著罷。」
寶釵道:「好,我拿些一兩的錁子,叫青雀袖了給你。」
黛玉點點頭,又道:「前兒我打發寶玉去街上問過的,過年,南貨行價漲了少說有三成,這趟買賣又大,一清了,今年少說有一萬的抽頭,我至少要分三千,你別虛報了賴我的。」
寶釵笑道:「方纔誰說我市儈?啊?這會子買賣的市價都打聽好了!」
黛玉道:「現在也不上學,寶玉成日家也沒個事幹,叫他出去替我看看市價,他也好知道些民間疾苦。」
寶釵道:「偏你做什麼都有說法。」笑著應了,因過年事忙,回去先就叫人先給她送了一包二十個小銀錁子,又特地拿了個紅綢袋子,裡面封著一對二兩的小金錁子,叫青雀放在食盒裡提過去。
黛玉看紫鵑出去接食盒,卻掣了個紅袋進來,滿臉帶笑,正不解何意,拿來一看,兩個金錁子上都是寶釵字跡,一個刻著「除殃去凶」,一個刻著「歲歲平安」,兩個錁子底下都照著寶釵筆跡刻有「金陵薛氏封贈妹林祝百年安康」小字,字跡宛然,每一字背後都似乎帶著她那端方嫻熟的笑一般——卻是寶釵提前給自己封了壓歲錢,忍不住臉頰一紅,呸了一聲,忿忿道:「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