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文 / 允
賈政因心存黛玉之病,晚上特地去王夫人處歇了,問她:「外甥女的病我曾讓你派人去問問的,現今如何了?」王夫人替他脫衣的手一頓,道:「我叫周瑞家的去看了,說是人看著還好,沒甚麼大礙。璉兒媳婦回說已經請大夫看過,開了方子,大約是什麼冷熱交感什麼的,讓按方子喝藥,過幾日就好了。」
賈政聽了半晌才道:「明日我讓人拿名帖,請王太醫來看看,總要怎生把她這病根治了才好。」王夫人道:「老爺就這麼一個妹妹,這麼著也是該的。」賈政看她一眼,道:「是啊,我就這麼一個妹妹,你多上點心。」
王夫人便低著頭應了,打發他睡下。
一夜無話,次日早起賈政果然就命人掣名帖請了一位王太醫來。這王太醫也是賈家通家之好,聞是賈政相請,並不以其官職見棄,下了值就換便服過來,賈政正好也退了衙,親接他進去,與他寒暄一番,道:「不瞞你老,今日請你來看的這個是我嫡親的外甥女。她父親是林如海林探花。這孩子生母去得早,心思重,又是胎裡帶來的弱症,三不五時就要病一場的,我想怎生設個法子令她健壯些才好,所以特地請你來看看,保得她平平安安長成,風風光光送還回去,也是不負了我這做舅舅做舅子的一番心。」
王太醫笑道:「別的我不敢包票,小兒科是問到我家裡來了,煩請裡面通報一聲,我好進去看看。」
賈政果然打發小廝去二門上回話,一層層傳到裡頭,黛玉正和寶釵、寶玉、探春幾個說話,忽然聽說賈政請了大夫來,頭一個寶玉慌慌張張起身道:「我走了。」被探春一把拉住道:「呆哥哥,大夫總不能貿貿然就往內宅裡來,必還要一陣子的。你慢慢來。」
寶玉恍然,撓撓頭向眾人告辭,黛玉見他這會又磨蹭了,咳嗽幾聲,道:「寶姐姐素日怎麼跟你說的?這正是你好生讀書的時候,很該叫人把東西張羅出來,做個讀書識字的樣子,免得老爺看你不上學,又煩。」
寶玉笑道:「林妹妹說的是,我就去。」果然大步出去,叫人準備書本筆墨去了。
探春也起身告退,又拉著寶釵,寶釵實想聽聽這郎中的診斷,奈何內外有別,也只能不情不願地隨探春走開,卻不就回,反而拉著探春往賈母那裡說話去。
一時王太醫過來,替黛玉看過,隔著簾子問了許多話,出來對賈政道:「令親這病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總看怎麼養了。」
賈政忙問端由,王太醫道:「她若生在尋常人家,或是稍無令府上之富貴,這病也不消說,那是一定養不好的了。既生在令府上,那便不在話下。只要好生調養,保管無事。」
賈政會意,道:「你老只管開方。」王太醫便執筆揮毫一蹴而就,賈政拿來細細審看,笑道:「我當是什麼東西!家裡都有,短不了她的。」王太醫拈鬚微笑不語。
賈政既聞黛玉無礙,心中大定,親送人出去,王夫人打發人送了四端表禮並銀物,賈政額外又說許多好話,約好過些時候再請他來複診,方回去和賈母回報。賈母聞了喜道:「告訴鳳丫頭,都從我分例出。」
賈政忙道:「怎好麻煩母親?從我那裡出就是。」執意不肯讓賈母破費,賈母便也不強求。賈政又陪著賈母說話,賈母見寶釵姐妹幾個都躲在側屋不敢過來,便趕他道:「你前頭那麼多事,總留在我這做什麼!我有人陪呢。」
賈政便辭別母親,從裡頭踱出,將出院門時忽聽朗朗書聲,細品似是寶玉在唸書,又改從花壇邊悄悄繞出去,他自以為隱秘,其實婆子們早看見,趕忙同小丫頭子使眼色,小丫頭子告訴丫頭們,丫頭們又對寶玉使眼色,寶玉在裡頭一眼看見,便搖頭晃腦,讀的越發大聲。
賈政聽了一會,頗覺欣慰,方自一笑,又收斂了,思量這兒子幾時倒發奮起來了?莫不是方才見自己要過來特地做戲?待我詐他一詐,於是走出來喝道:「畜生,你妹妹還病著,你在這裡唸書,是故意要擾她麼!」
寶玉只當賈政滿意,不至於出來呵罵自己,不防他提這一出,嚇得手上書都丟開了,整個人一跳而起,站在當地,訥訥不能對,賈政見他不像先知道自己在的樣子,倒是心情大好,丟一句:「晚上送十篇字來我看看。」便踱著步子出去了。
寶釵就呆站著等賈政去了好一會,前頭丫頭一溜來報:「老爺走了。」才忙又去看黛玉,這會兒寶釵卻又已經在坐著替黛玉唸書了。
從寶玉這裡只見裡面寶釵說了句什麼,把黛玉逗得咯咯兒直笑,整個人向外一側,靠著寶釵,寶釵手伸在半空不動,黛玉就伸手把她的手拉下來搭在自己肩上,又咳嗽。寶釵忙撫背不迭。
寶玉忽然又覺意興闌珊起來,蔫頭耷腦地往回走,幾個大丫頭見了紛紛道:「老爺沒說什麼,怎麼又這麼樣了?」
寶玉只擺手不說話。
晴雯道:「一下子說寫字,哄得我磨了那麼多墨,結果是為了老爺來!早知道我就不磨這些了!」又道:「橫豎也在那裡了,不如你就寫完了是正經。」
寶玉只是不應聲,襲人察他顏色,勸道:「老爺方纔還叫你寫字過去,這會兒先把十張字寫起來是正經,或者竟從以前的習字裡選些好的。」
寶玉道:「我懶得寫,拿以前的罷。」
襲人便去裡頭翻了一會,抱出來一沓大字,寶玉挑來揀去總尋不出好的,又發了恨,總是再蘸了墨提筆寫了幾十張,選好的叫人送到前面去才是。
太醫既開出方子,紫鵑早帶著小丫頭把前頭的藥換過,重新按新的煎出一份端過來。寶釵見了先道:「是哪裡的郎中?真是太醫麼?」又問:「可都說了些什麼?」
紫鵑道:「是老爺親自陪著來的,老爺稱他『你老』,客氣得很。替姑娘看得也仔細,還掀起簾子看了臉色,看完了和老爺在外面說這病須得朝富貴裡養,老爺說『短不了她的』,他就只管笑著不說話了,我瞧著倒是有些本事,不像其他那些虛頭巴腦專門騙人的樣兒。」
門口李奶媽正好經過,聽見就酸溜溜道:「太太打發了好幾十銀子呢,怎麼會是騙人的!真真也就林姑娘有這等臉面,我們哥兒生病都沒這麼大排場,巴巴兒地去請了個真太醫回來。」
青雀正從外面來,馬上道:「奶媽這話說得可不對,我聽說是太醫和二老爺是好友,來訪老爺,順便替林姑娘看看的,不然除了皇家,誰有這臉面看太醫呢!」
李奶媽見是寶釵的丫頭,就袖著手閉著嘴出去了,鶯兒就捏青雀的嘴道:「就你話多!李□□也是你好惹的麼?今天這一句話,還不知她背後要怎麼編排我們姑娘呢。」
青雀冷笑道:「誰不知林姑娘和我們姑娘好?她說林姑娘,就是說我們姑娘,說我們姑娘,我怎麼不說回去?你跟著姑娘最久,也聽姑娘念些個句子,『主辱臣死』這種道理都不懂,真是白跟了姑娘這麼久了!」一邊說,一手把簾子甩下就走進去,把鶯兒氣得夠嗆。
寶釵笑道:「好了好了,你們鎮日就知道吵,沒看見顰兒要靜養呢!」
鶯兒見她不說青雀,就再不言聲。青雀見寶釵默許,得意一笑,往邊上一站,快手快腳接了藥遞給寶釵,寶釵看看冷熱正好,就喂黛玉,黛玉扁著嘴道:「今天的藥早都喝完了。」
寶釵知道她不過故意拿喬,笑道:「委屈你多喝一碗,晚上給你多念一段書好不好?」
黛玉道:「三段。」從被子裡伸出胳膊,慢慢翻了十頁,想了想,又翻開兩頁,拿指甲掐著道:「念到這裡。」那裡早是十段都不止了,寶釵認真念起來,到三更都不完,卻是她故意要留寶釵。寶釵心中也知,只故意裝作歎氣道:「好,都好,來先把藥喝了,什麼都好。」
黛玉就偷偷一笑,一口氣喝了藥,張口和寶釵要糖,寶釵給她含了一塊,黛玉又嫌膩,寶釵道:「明兒我叫人支點子清淡的來,今日晚了,你且將就下。」
黛玉方不言,過一會漱了口,靠著坐一會,漸漸上眼皮粘住下眼皮,還不肯就睡,趕著寶釵要講古。寶釵好笑道:「還說不是小孩子,這麼大了還要人哄著才能睡!」
黛玉閉著眼道:「不知為什麼,我睡覺就是喜歡聽你說話,別人都不及你,你不給我講典故,我再怎麼困也是睡不著的。」
寶釵道:「那你前十年都是怎麼睡的?!」
黛玉就嗯呀啊呀的撒著嬌不管,扯著寶釵不放手,寶釵拗她不過,又怕她急了再凍一次,只好叫人把自己的鋪蓋先拿來,挨著她靠在床上。黛玉不需睜眼,就摸到她身上,也不很親暱,只一隻手隔著被子搭在她大腿上,寶釵把她的手塞進去,黛玉又伸出來,迷著眼道:「熱。」
寶釵道:「再這麼樣我也不說話,大家乾熬著,看誰熬得過誰,橫豎困得是你不是我。」
黛玉方嘟噥著把自己裹好,斜著身子,臉向著寶釵,手向被子底下摸過去,扯著寶釵道:「寶姐姐,你躺著,不然你坐得這樣高,聲音飄遠了,我聽不見。」
寶釵道:「越說越不像個話了。」卻耐不住她纏磨,只能慢慢躺倒,把她的手又從被子底下推回去,回憶兩輩子看過的書,也不管黛玉看過沒看過,娓娓說起些奇聞異事,漸漸自己也覺睏倦,就兩個一起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