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文 / 允
因天向暖,又有寶釵百般叮嚀、紫鵑悉心照料,黛玉身子日漸好了,春日裡閒適,與諸位姐妹們往來,或唱和詩句、或遊園賞花,日子過得甚是愜意。
薛蟠在店舖中學得幾日,因許多不懂,又漸漸鬆懈下來,寶釵與薛姨媽兩個一人立威,一個懷柔,好歹又壓得他看了兩天賬目,他卻又覺自己學識淺薄,把那多日未讀之書又撿起來,又派人去召那先生來講解。
誰知那先生原系賈政所薦,腹中才華盡有,不過時運不濟,不得登科而已。似這等士,為人皆頗有幾分傲氣,不是那尋常清客可比,薛蟠這學生愚魯倒也罷了,十日裡倒有六七日是不來上課的,先生早有怨氣,如今薛蟠又大喇喇派人召喚先生,把個老人家氣得鬚髮皆直,當場揮毫,洋洋千言寫了個貼子與薛姨媽,說要辭館,其中言辭激烈,寶釵不敢直和薛姨媽說,便只道是哥哥不肯學,薛姨媽聽了,把薛蟠叫來臭罵一頓,派人請先生來苦苦挽留,又喝令薛蟠跪下磕頭。
薛蟠強不過母親,聳肩塌背地跪了,卻低著頭只是斜眉歪眼地對寶釵做鬼臉。
薛姨媽與寶釵隔著簾子還不見,先生看得清楚,氣得倒仰,連客氣話都不說,只甩袖而去,當日便辭了薛家,一路搬出去了,把個薛姨媽又是愁又是氣,直捂著心口說心疼。
薛蟠道:「不過是個先生,走了再請一個就是,那裡值得母親這般?」
這下把寶釵也惹怒了,摔了簾子出來,指著他罵道:「哥哥說得輕巧,不過是個先生!可知這是姨父親自選的飽學之士,手下教出過幾個舉人,哥哥捫心自問,你到那裡去隨便請得這般先生?」
薛蟠訥訥道:「我也不考那勞什子,看得懂賬目,管著鋪子也就是了,我看人家大字不識,不是一樣做生意,有了錢鈔,還要學問作甚!」
寶釵冷笑道:「哥哥先認真買一趟貨物,賺些錢來,再來說這話不遲!」
薛蟠屢次被母妹譏諷,到底也有幾分血性,拍案道:「我這便去走趟貨物,拿了銀子,再與你說話。」他是說風就是雨的,當下立逼著去準備行李,打點貨物,薛姨媽才緩過一口氣,見這心肝寶貝又是鬧著要出遠門,差點又背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地折騰一番,才將她又穩住,扶在座位上坐定,正要阻攔薛蟠,誰想寶釵只管勸道:「媽,哥哥要出去歷練,這是好事。」薛蟠又是牛心左性,打定了主意要去的,一兒一女皆如此,薛姨媽無可奈何,只能應了,打點五六個大僕人,並二三十個夥計,將京城裡時興的花兒粉兒並皮毛首飾備了一二千兩交薛蟠帶著,想著讓薛蟠往南邊賣了,回來再帶些絲綢布匹,一來一往,總不至於虧了路費盤纏。
寶釵因見薛蟠親自盤點貨物,倒也有幾分商戶樣子,心中暗喜,面上一點不漏,繼續拿話激他,薛蟠給妹妹小瞧,恨不能立時召出一朵觔斗雲來,頃刻間來往南北,變出幾萬銀子,總是不能叫寶釵低看了。
薛姨媽只是唉聲歎氣,整治行囊,又挨個囑咐諸僕從夥計,將那晴天雨季,一應用度都安排周全,寶釵則從王夫人處要了一封賈政書信,又設法讓鳳姐給了幾封官府行。
薛蟠本不知這些關節,見妹妹設想得周到,都一一暗暗記在肚內,又因若是按寶釵所言自南方帶貨回來,便是掙錢也是寶釵的主意,他便想另闢蹊徑,帶些稀罕物事才好,這番心思,自然不肯叫薛姨媽寶釵知道。
寶釵因薛蟠路過揚州,特地去問黛玉可有家信要捎。黛玉正思念父親,聞言大喜,寫了幾封書信,收拾了些土產,托寶釵轉交薛蟠。
寶釵見信中多是掛念相思之語,婉轉勸道:「我聽說林老爺身子也不甚好,你寫這些動情話,只怕叫他傷心,不如多寫寬慰之語,務令他保重身體,以圖將來才是。」
黛玉見她說得在理,重寫一封,洋洋萬字,將賈府中一些生活寫得極有趣,末尾殷殷囑咐,反覆叮嚀,倩父親務必保重身體。
寶釵見信中字字關情,想數年後林如海館捐揚州,剩下黛玉獨自煎熬,一年之中,倒有三百六十日不見歡容,心內大為不忍,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林妹妹,論理你家家事,我不該管,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問一句。」
黛玉見她容色端肅,不自覺正了身子道:「寶姐姐想問什麼?」
寶釵道:「令堂過世,林老爺一人在家,身邊…可有人伺候起居?」
黛玉一聽此言,兩眉便倒豎起來,若非說話之人是寶釵,只怕早已經刻薄回去,便是這話由寶釵問出來,卻也大為不悅,淡淡道:「我只知有幾個老丫頭侍奉茶水。」
寶釵察其顏色,和聲勸道:「人說內宅無母,六神無主,林老爺這樣年紀,正是需要內查養生之時,家中沒有個知冷知熱的,最是傷身,為家中計,你倒是勸林老爺納一房忠厚老實的妾侍,平常替林老爺添衣加飯,也有個照應。」她這實在已經是掏心窩子的話,黛玉亦深知在理,只是念及亡母,總是難過,便只道:「我自有主意,不勞姐姐費心。」
寶釵見她面色冷肅,不好再說,自退出來,派人請來薛蟠,細問打點情狀,又道:「林妹妹的父親在揚州做官,煩哥哥提她送封信,既去了,少不得請林老爺多賜教幾番,做買賣的,有地方父母照應,總是不差。」
薛蟠道:「我省得,一定探望林姑父的。」
寶釵道:「我們是他哪門子的親戚!姑父這話,哥哥快莫提起,去了只叫老爺就好。還有一樁,倒請哥哥看看林老爺的臉色,看身子是否旺健,言語行止,是否遲滯,有無咳嗽,多以林妹妹勸他保重才是。」
薛蟠笑道:「你才說我們不是他親戚,怎地又叫我說這麼些親戚間的話了?」被寶釵瞪他一眼,道:「你便婉轉著些說,人都愛個
奉承,你這般勸說,是奉承愛護他,他還能罵你不成?」
薛蟠道:「罷罷,我知道你和林妹妹要好,嘴裡離不了她的,我替你看著就是,林妹妹要帶什麼,我必叫人小心,咱們再另外備一份禮物,好不好?」
寶釵道:「他這樣清貴人家,什麼也不缺,你不要買那些金啊銀啊的,只備些土產就好,京中常有外面貢來的成藥,你帶幾色,也是我們的體貼。」
薛蟠一一應下,寶釵見他這般聽話,也自詫異,又叮囑許多不要走小路、不要錯過宿頭、要聽老僕的話、不要隨便信外人等語,直把薛蟠說得揮手道:「罷罷,我看我倒不是做哥哥的,你才是做姐姐的那個了呢!你只管放心,我這一二千兩銀子出去,包管十倍回來,叫你看看你哥哥我的本事。」
寶釵合十道:「你順順利利回來,我便阿彌陀佛了!」薛蟠把臉一揚,道:「你不要阿彌陀佛,等我回來,你給我做雙鞋子就是,和你給林妹妹的那雙差不多的。」
寶釵原送了雙繡鞋給黛玉,是為她生日而做,聞言訝然道:「我們女孩兒家送禮,怎麼你又知道了?」
薛蟠得意洋洋道:「上回寶玉喝了酒說的。」
寶釵嗔道:「閨閣底事,他怎麼也到外面說!」
薛蟠道:「是他私下和我說的,誇你功夫好,因覺得你素日有些不待見他似的,便想托我求你也做一雙。」
他卻記岔了,寶玉乃是因求親近寶釵之意,故意拿話去套薛蟠,想他兄妹情深,做哥哥的在妹妹面前說合兩句,叫寶釵少和黛玉說些功名上進的話,自己好繼續和黛玉伯牙子期、談玄論虛,哪知薛蟠酒席上喝得多了,被寶玉悄悄兒拉出去說話,只記了個三四分,倒把寶玉的本意耽誤了。不但耽誤,寶釵聽了這話越發厭煩,冷下臉道:「我又不是他家丫頭,怎地叫我做起鞋子來?你沒應他罷?」
薛蟠其實已經許下海口,見寶釵不喜,忙轉了話頭道:「這等荒唐的事,我怎會應他?」
寶釵哼一聲道:「日後你少與賈家那些人來往,都叫他們帶壞了!」
薛蟠道:「我不和他們好,我只在家裡讀書做生意,好不好?」
寶釵見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又哼了一聲,道:「給林妹妹的鞋子太也花哨,你一個爺們穿著不好,等你買賣回來,我給你做十雙邦邦硬皂靴,管叫你一年穿不完。」
薛蟠道:「那要上頭繡花的,外頭要硬,底子可不能硬。」
寶釵道:「哥哥但凡能像樣走趟貨回來,叫我繡什麼都成。」
薛蟠喜得眉歡眼笑,連連作揖道謝,寶釵正要打發他走,忽然雪雁又過來道:「我們姑娘來問寶姑娘,薛家大爺可啟程了未,要是沒有,這還有一封信託薛大爺帶回去。」
寶釵見那信封得整齊,轉念一想,便知自己說的話黛玉聽進去了,便直交給薛蟠,囑咐他千萬辦好,又派鶯兒去和那伴當王二也叮囑過,方放薛蟠去了。
這裡雪雁見人走了,站著直愣愣道:「我們姑娘還說,勞寶姑娘費心,她這幾日身子不適,就不來看寶姑娘了,寶姑娘也別去看她,人多,煩。」
寶釵忙問:「不是才好好的,怎地又不適了?」話才出口,便已經知道黛玉還在惱她,又好氣又好笑,便道:「回你們姑娘,說我曉得了,我明兒要去老太太幾位太太那的,請她關好門戶,免得見了我的尊容,沉了她的病勢。」
雪雁聽了,眨巴眨巴眼道:「我們姑娘在碧紗櫥裡,隔著窗紗也見得到寶姑娘的。」
寶釵見她一團天真,笑道:「你放心,她想見我,隔著院都能見到,不想見我,走到眼前都看不見,你只管回她便是。」又抓了幾個錢給她,道:「你走來走去也怪辛苦的,拿錢去買糖吃。」
雪雁方笑嘻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