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石頭羊
「阿柏,你把媽媽的棉襖蓋在身上,媽媽抱你上去好不好?」
醫院門口的停車場邊,蔣碧雲將自己的暗色破棉襖從小三輪後座裡拿出來,她身旁站著已經穿了好幾件厚實冬裝,額上都有些冒汗的柏子仁,可是出於母親的本能,她還是在柏子仁有些抗拒的唔唔聲中堅持把衣服加在了少年單薄的身體上。
「好孩子,聽話,你這兩天手腳冷的不像話。」
用手安撫性的摸了摸柏子仁冰冷的不帶一絲人類溫度的手掌,蔣碧雲擔憂的皺起了眉頭,因為操勞而佈滿皺紋的臉上劃過了幾絲憂慮。
「……」
柏子仁低著頭一聲不吭,他沒辦法和母親解釋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會出現這些異狀;他也沒辦法和自己的母親說一句,媽,天冷,你也多穿點吧;他甚至連一點過於豐富的表情都不敢表露,深怕嚇壞了這個一直到如今還把他當做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一把嬌寵著的母親。
「來,咱們回家!」
多日愁雲密佈的臉上終於因為柏子仁今天出院的事而綻放起笑容,蔣碧雲彎下腰想把已經比她高了不少的柏子仁半抱上三輪車,卻在下一秒看見自己那走個路都會摔得狼狽的傻兒子動作緩慢卻穩當地自己坐上了三輪車裡的那張小板凳上。
「阿柏!」
蔣碧雲幾乎是有些驚喜地喊了起來,當初她光是教會柏子仁拿勺子吃飯就足足花了三個月,至於爬樓梯和上三輪車這種比較有難度動作,一直到柏子仁受傷住院前他都做的格外勉強,可是就在剛剛,她的兒子居然動作那麼連貫地做到了……
蔣碧雲一瞬間高興地無以復加,她幾乎是手足無措地開了三輪車的鎖,之後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笑。路上的寒風凜冽,這座南方城市的空氣中似乎都帶著濕漉漉的冰冷,馬路道旁的臘梅香氣熏紅了樹椏上的花,柏子仁微笑著裹緊身上的冬衣,耳朵裡母親的笑聲都彷彿帶著這個冬天最溫暖的溫度。
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出院之前,他又一次見到了方小。這個明顯還沒從柏子仁所帶給她的衝擊中解脫出來的女孩站在走廊上,面容沉靜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她的父母站在她的身旁陪著她,柏子仁沒有選擇上去和她說話,只是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就跟著自己的媽媽出來了。
離開了這間醫院,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他不會再去干涉方小還債的事,有些事也並不是旁觀者就可以幫不上忙的。
時間會去證明董全安的死究竟有沒有價值,柏子仁不知道方小會不會讓自己失望,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一點,屬於他的嶄新的人生已經開啟,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永遠都沒有希望和未來的傻子,他會用自己的努力讓自己活得很好,活到最好。
……
「哦喲,小蔣啊,阿柏今天出院了啊?」
「是啊,孫阿姨啊,出來買菜啊?」
「對呀,小孫女今天回來吃晚飯哈哈,所以買了幾條新鮮的活魚……啊呀要不你拿一條回去!阿柏現在正是要補補身體的時候啊……」
「誒不好不好!這怎麼好意思呢……」
三輪車緩緩駛進小巷深處的居民區,蔣碧雲停下來和熟悉的老街坊說話,坐在車後座的柏子仁眼神呆滯地仰頭看著橫架在居民區陽台上的各種電線,晾衣繩,在那上方,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正驚慌地飛過幾隻麻雀。
「啪——」
蛋殼碎裂的清脆聲音響起,蔣碧雲和面前的孫阿姨受驚般停下交談,一轉頭便看到坐在車後座的柏子仁臉上和頭髮鬢角上都掛著蛋黃和碎蛋殼,在他蜷縮的腳邊還殘留著一個破碎的臭雞蛋。
「臭傻子!臭傻子!請你吃臭雞蛋哈哈!」
屬於孩童的嬉笑聲從對面的居民樓陽台邊傳來,破舊的老式樓房每家每戶都看上去相差無幾,蔣碧雲一時也分不清究竟是哪家的孩子做了這種混賬事,只能一邊氣惱地衝著樓上罵了起來,一邊拿出口袋的幾張衛生紙給柏子仁仔仔細細地擦拭。
「這些小赤佬!就是成天作死!家裡大人都不知道怎麼教的!」
一旁的孫阿姨氣憤地插了句嘴,蔣碧雲聞言苦澀地笑了笑,一時也再沒有了閒聊的心思。
她住在這小巷子裡也有十幾年了,平時除了孫阿姨和幾個勉強還願意和她說話的老街坊,大多數居住在這裡的人都對她和柏子仁的存在充滿了厭惡。傻子,蠢貨,屎尿亂拉的白癡,這些傷人的話語一次次又一次次地出現在蔣碧雲的耳朵裡,她或許並不在乎自己過得是不是如意,可是她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受到這種羞辱……
想到這兒,眼睛都有些紅了,蔣碧雲用手背用力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安慰地摸了摸柏子仁的頭,終是哽咽地說了聲,「走,咱們回家。」
小三輪的車輪緩緩開始轉動,柏子仁若有所思的視線還落在巷子對面的居民樓上,比起母親的憤怒,此刻他的思緒正遊蕩在別處,黑沉沉的眼睛裡也藏著些不為人所知的情緒。
剛剛發生的一切,其實以他現在的能力,本可以輕易的化解。
可是不巧的是,就在那個臭雞蛋砸向他的一刻,他剛好在走神。
從他媽媽騎著三輪車進入這條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巷子的開始,他就感受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原本該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居民區更多的被一種屬於死亡的壓抑氛圍籠罩著,這種氣息或許不被尋常人所感知,但是身為閻王系統擁有者的柏子仁卻能分明地感受到。
那是一種有些類似於海嘯或地震發生前沙灘上出現的那種詭異的安靜,巷子裡原本到處流竄的流浪貓狗都統統消失了蹤影,天空中鳥雀四散,而更讓柏子仁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的原因是,從剛才起,每一個從他面前進過的居民,頭頂上都帶著屬於將死之人的青色光芒。
無論是坐在巷子口正在摘菜的那幾個用鄙夷眼神望著自己和媽媽的中年婦女,還是剛剛和媽媽交談了一會兒的孫阿姨,亦或是現在正躲在三樓最東邊陽台下面捂著嘴偷笑的小男孩,他們的頭頂上都帶著那種預示著死亡來臨的青光。
柏子仁用系統的查看功能挨個掃瞄了這些人的信息,伴隨著滴滴滴的系統提示音,他聽到冰冷的機械聲程序化的在他耳邊如是說道。
……
……
再過六個小時,夜幕就要降臨了。
y城的發展迅速,城區建設更是日新月異。除去這片原本歸屬於某化肥工廠的宿舍小區,這座城市已經很少還存在著這種保留著上世紀風格的建築了。
目及之處,木質的樓梯欄杆和陽台護欄大多因為蟲蛀而瀕臨倒塌,老居民區雜亂的線路橫架在人們的上頭,和各種晾衣繩,寬帶網線交錯纏繞在一起,像是密集的蛛網一般層層疊疊,看不到邊。
住在這裡的人們或許從來沒有在意過這種屬於老居民區特有的衰敗景象背後究竟帶著多少安全隱患。而就在六個小時後,因為一家住戶的偷電行為,將會給這個不到二百米長,總住戶超過一百十一人的老居民區帶來一場滔天大火。
想到這兒,柏子仁緩緩閉上了眼睛,母親的小三輪在狹窄的巷子裡穿梭著,他聽著耳朵邊傳來的車鈴發出的聲音,炒菜下鍋的聲音,小孩哭鬧的聲音,夫妻爭吵的聲音,他聽得到路過的每一家人的家裡傳出來的動靜,這是曾經陪伴著他長大的,漫長歲月裡他天天都能聽到的聲音。可是在記憶深處,他卻連一絲懷念或是喜歡的感覺都沒有。
「啊喲你們看見沒有,那就是住在那邊的,那個小蔣家的小孩啊……聽說啊,腦子不好,這麼大了啊連話都不會講啊……」
「那不就是個白癡嘛……哎喲這種腦子有問題的最可怕了,我要回去和我老公講,讓我們家小孩離他遠一點,傻子殺了人可都是不用負責的啊……」
「我爸爸說了,柏子仁他是個傻子,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的,你們沒看見他連吃飯都要他媽媽喂嗎……」
「臭傻子!臭傻子!你想不想吃糖?嘿嘿,我丟地上,你用嘴把它叼起來好不好啊……」
那些深藏於記憶深處的,即使恢復了神智也沒有絲毫遺忘的刺耳聲音彷彿還在耳邊作響,那些扭曲的永遠帶著嫌惡神色的臉,那些即使當初完全聽不懂也能感受到其中惡意的話語。
柏子仁說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他畢竟才十幾歲,也沒有老董那種高尚到讓大多數人都羞愧的品格,他從心底厭惡著這些曾經傷害過他和母親的人,可是在心底卻有另一種聲音在一遍遍的拷問著他尚還年幼的內心。
……
自己的憤怒和一百條人命比起來究竟哪個更重要……
只要這些人全部死了,再把他們的鬼魂回收,自己就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錢……
我不是聖人,我做不到別人那麼過分地對待過我,我還要去救他們……
可是……明知道他們快死了,卻還故意不去救他們,不是成為了比這些人還要醜陋千百倍的人嗎……
各種雜亂的想法從柏子仁的腦海中匆匆而過,臉色陰沉的柏子仁攥緊自己的手掌,目及之處的天幕已經被落日染的暈黃,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望著前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母親,心底卻已經做下了決定。
——他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只對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