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第十三章 秋雨 文 / celiacici
天地為愁,草木淒悲。
斷了懸索的吊橋僵硬地垂著,其下本就積了淤泥的皇塹被填了好些個沙袋,直接便能從那上頭入得城內。越過南關的月城和甕城,自一片狼籍的昌平門入內,便見了滿目瘡痍。
衛所倖存的軍士一蹶不振地搬運著同伴殘缺的屍體,無依無靠的婦孺孩童哭成一片。滿地都是為馬踏碎的器皿與撕爛的布匹,江彬唯有下馬,步行前往萬全都指揮使司衙門。
從南門走到鼓樓的這一路,江彬見到曾慇勤款待過他的布店老婦人跪在兒子殘缺的屍首旁痛哭,不肯多收他酒錢的老闆娘四處翻找著丈夫的殘肢,說著要像江彬般成為一名武將的豆蔻年華的男孩背對著江彬蜷縮在角落裡,能看見貫穿腹部的一個血窟窿。江彬不敢再看,一日前還溫情脈脈的故鄉,如今已成了慟哭不絕於耳的煉獄。
江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萬全都指揮使司衙門的,那門上的綠油獸面擺錫環只剩了半隻,枋柱上的瑞獸已面目全非,簷桷青碧繪被燻黑一溜,透著股焦味,而為澆滅這火所殘留的水漬尚未乾涸。不同於外頭撕心裂肺的嚎哭,衙門裡靜得詭異。江彬方入廳堂,便見了跪在地上的幾行官員。江彬站了片刻,才鼓起勇氣繞過這些個剛經過一場惡仗的狼狽不堪的武官。
最前頭擱著的,是六具屍體——都指揮同知一人、都指揮僉事二人、都司所轄衛所指揮使二人,以及……
幾支斷箭斜斜穿透匆匆披上的鎧甲,觸目驚心的傷口宛如長在皮肉上的嘴,吐出的血水早已乾涸,只絕望地半張著。
這些皮開肉綻的畫面,江彬見得多了,可卻沒有哪次如此刻這般痛不欲生。江彬走到他跟前,跪了下來,一寸寸地看,一寸寸地記,直到目光移到王繼肩頭,才發現那血肉模糊的頸項上竟是空空一片……
跪在最前頭的都指揮同知李時春終於抬起頭來,紅著眼哽咽道:「都指揮使的頭顱……尚掛於韃子帳外……」
韃靼小王子巴禿猛可此次率兵進攻宣府,不為著侵佔而只為著搶掠。遊牧民族向來缺少鐵、鹽、布之類的用品,故而在不得貢市之時,便衝進邊邑強搶一番。以往韃子們至宣府通常是搶完就走,只這次因了那巴禿猛可的統領而格外猖狂,對所有抵抗的格殺勿論,連主將的頭顱都一併帶走。
聽到此處,眾將領皆是動容,追隨王繼多年的都指揮僉事王倫「匡」地砸下頭盔,起身就往外跑,離他最近的僉書官一把抱住他的腳:「幹什麼去?白白送命!」
年輕氣盛的王倫聽不進勸,淚水流過臉頰,喊著要與那些個韃子同歸於盡。這撕心裂肺的怒吼,彷彿一根導火線,霎時燃起了所有人壓抑的悲憤。有人站起來,說要與都指揮僉事同去,也有尚且理智的,一再勸說不要貿然行事。原本一片死氣沉沉的都指揮使司衙門大堂裡,霎時間亂成一團。正吵得厲害,不知誰吼了聲:「且聽左都督如何說!」
這一嗓子讓眾人靜了下來,齊齊將目光投向始終沉默地跪著的江彬。江彬卻仍舊對著王繼的屍體面無表情。
他想起與王繼初見時的劍拔弩張,比試後的心心相惜,交心時的無話不談,結拜時的情深意重……江彬在南京時還想著之前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別,等回去了要好好賠罪,再和王繼一同喝王勳帶去的酒……可如今,這一切,戛然而止在這被一刀斬斷的頸間。在最激烈的情緒小的沒理智前,麻木地問一句:「王總兵可知曉?」
那僉書官恭敬道:「已命人前往大同。」
話未完,卻見一掛著東廠腰牌的小太監從門外疾步而來,氣喘吁吁地到了江彬邊上,一躬身附耳道:「左都督,皇上讓小的帶話說,王總兵因巡撫告發一月前擅殺求貢使節一事,尚於大同等候三司會審……」
明蒙通貢,始自永樂年間。弘治年間,達延汗為了征討滿教繼阿固勒呼,移帳於鄂爾多斯,明軍誤以為入掠,發兵襲擊,雙方中斷貢市關。正德皇帝繼位以來,便常有蒙古各部落使節前來求貢,這事本該由禮部管轄,王勳卻擅殺使節,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然而總兵一職非同小可,正德皇帝今日冒著動搖軍心的風險將王勳軟禁起來,恐怕是王勳早就知道了宣府之事……正德皇帝如今令人前來告知,必定是不打算在近日放背負喪兄之痛的王勳出來了。
眼看著眾人都等著他決斷,江彬唯有在那太監告辭後下了決心道:「我與王大哥結拜在先,如今王總兵脫不開身,便由我來操辦後事。」
眾人面面相覷,但也覺得江彬不會在此事上欺瞞他們。
「尋人備棺,今晚便入殮,待明日陰陽生來,選個時日下葬……」
「可都指揮使尚無全屍!」王倫這一聲令原本壓抑下的疼痛又翻滾上來,嗡嗡作響地敲打著腦仁,竊竊私語與慟哭聲連成一片。
江彬抽刀反手拍上去,王倫被刮得一愣。
「我大哥的墳自要用韃子頭顱來祭!可當下意氣用事又有何用?大哥平日裡便是這般教你等的?」
王倫臉上一道血印子,卻是垂著頭再不敢吱聲,其他人也都跟著安靜下來。
「火葬!」江彬摸到腰間的鞭子,擲地有聲道:「王總兵若問起,便說是我的主意。」
之後,無人再有異議,聽著江彬的指揮各就其位。
外頭未曾間斷的號哭聲中,陰雲漸漸積聚,將如血殘陽遮得看不出端倪。瀟瀟秋雨很快便會將這一場哀鴻遍野的殺戮沖刷得不留痕跡,只秋風穿透殘垣時的嗚咽,久久縈繞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