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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第二章 重生 文 / celiacici

    江彬不再理會正德皇帝的胡言亂語,兩人就這麼遛馬胡謅著。

    子時歸來,城門已開。站在城門口冷著臉迎接聖駕的,是掛著參贊機務頭銜的喬尚書與南京鎮守太監楊俟。

    喬尚書已過而立之年,二品官服一絲不苟,襯得人古板而精神。而鎮守太監楊俟因著成年閹割的緣故,並無自幼進宮太監那種令人不適的嗓音,身形高挑,腰桿也挺得筆直。兩人就這麼一個冷著臉,一個虎著臉,站在一處倒挺登對。

    雖然喬尚書在行跪拜之禮,但正德皇帝卻覺著,喬尚書胸前繡著的錦雞彷彿在仰著脖子斜睨著他。喬尚書行完禮後,不卑不亢地瞧著貪玩的正德皇帝,在一番夾雜著質問的慰問後終於道:「皇上旅途勞頓,臣等願遣人護送皇上回京。」

    鎮守太監楊俟也是剛正不阿的性子,對這位總惹是生非的皇帝並無多少好感,站一旁冷眼旁觀。

    正德皇帝愁眉苦臉,但也知拗不過喬宇這心思耿直的陪都官,只好答應,條件是江彬同乘給他解悶。然君臣有別,皇帝的鸞輅自然不是可以隨意乘坐的,商議下來找了個折中的法子,即正德皇帝屈尊與江彬同乘一輛官車。江彬上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喬宇的視線。

    那眼裡全沒對靠著正德皇帝寵信而一夜間爬上高位的武官的鄙夷,反而透著股若有若無的憂慮。江彬自幼家境貧寒,看慣了貪圖享樂的地方官對百姓的欺壓,卻不想,在南京這一養老之地,竟還有這般官員,心中不免生出些感激來。

    馬車搖晃著駛出去半里余,一陣風撩.動簾子,正德皇帝百無聊賴地伸手掐死那直照著眼的日光,卻在無意一瞥間身子一僵。視線始終落在正德皇帝身上的江彬注意到這一變化,也順著他視線望去去,就見了幾步開外的屋簷下,向後退去的半張側臉。

    那輪廓是清淡薄的,只那紅袍,在視線被遮蔽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正德皇帝怔怔地望著早已望不見的身影,直到眼前驀然一暗。

    正德皇帝扭過頭,就見了將車簾固定好的江彬一臉真誠道:「皇上保重龍體,莫著了風寒。」

    正德皇帝磨了磨牙:「左都督費心了。」

    御駕入京時,已是酉時。

    剛進皇城,官車就被圍了個水洩不通。無奈的正德皇帝再三向徹夜未眠、苦大仇深的梁儲、蔣冕等內閣大學士保證明日定會按時早朝,這才得以被「放虎歸山」。

    回到皇城西苑的豹房時,江彬瞅著若有所思地跟著自己而險些撞上柱子的正德皇帝,不禁回憶起市井間的聽聞——正德皇帝孩提時粹質冰玉,仁和寬厚,頗有帝王風範。然繼位後,為以劉瑾為首的八名宦官也即是「八虎」所惑,終日沉迷於聲色犬馬,登基未逾兩年便搬出紫禁城,住進了皇城西北自建的「豹房」。「豹房」本是歷朝權貴豢養猛獸以供消遣之地,然正德皇帝的「豹房」除卻豢養珍獸外,還建有校場、佛寺、妓院……劉瑾被以謀逆罪名凌遲處死後,正德皇帝不聽群臣勸諫,依舊居於「豹房」尋歡作樂。

    說來江彬初次見正德皇帝,也是於這「豹房」。

    當時,江彬還只是蔚州衛指揮僉事,直至劉六、劉七起義爆發,京城軍無法控制局面調了邊軍入內,江彬方以大同游擊身份統領邊兵前來鎮壓,殺亂軍立下戰功。後江彬路過京都時賄賂錦衣衛指揮使錢寧得正德皇帝召見。

    那一日,街道兩旁的冰雪尚未融化,江彬抬頭看看陰霾的天,呼出一團白氣。錢寧一手搭在繡春刀刀鞘上,回頭看了江彬一眼,江彬只好快步跟上。這「豹房」果真如民間所傳般猶如迷宮,分明是一眼便望到的飛簷,迂迴了許久方到跟前。江彬望著錢寧的背影心中生出些疑惑,錢寧既是靠著巴結宦官劉瑾被薦到正德皇帝跟前,那劉瑾伏誅後,他怎能不受牽連且依舊受寵?

    正想著,錢寧止了步,江彬立刻也跟著停下。正巧此時一隊著裘衣的女樂從兩人跟前經過,笑語盈盈、酥軟嬌媚。江彬不免視線被牽引了去,錢寧卻一臉不屑地咕嚕了一句,江彬只隱約聽了「擺設」二字,旁的也不敢多問。

    等到了一處戒備森嚴的門前,錢寧先入了滲著暖意透著驕奢的屋室,須臾後出來對江彬使了個眼色。江彬看了眼將飛魚服穿得飛揚跋扈的錢寧,也理了一下半舊的官服,隨他趨步入內。

    方上完早朝的正德皇帝,著繡龍翟紋及十二章紋的黃色綾羅、頭戴翼善冠,正倚著一隻趴跪在氈墊上的獵豹鼓搗幾隻紙糊筒。

    江彬行了跪拜之禮,他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明獸紋的銅爐火燒得正旺,江彬跪了會兒額頭便沁出一層薄汗,視線停留在正德皇帝衣上繡著的那條張口伸舌怒髮衝冠的五爪龍上。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江彬終於在錢寧看笑話的表情中,斗膽發問道:「皇上可是在制火器?」

    錢寧一愣,不料江彬會無視禮數,出言冒犯,剛要吼一聲「大膽」,正德皇帝就抬頭看了眼膽大包天的江彬道:「依你瞧著,這用於水戰如何?」

    江彬從內侍手中恭恭敬敬地接過正德皇帝方才鼓搗的龍形紙糊筒,細細觀察一番道:「無甚用處……」

    「大膽!」一旁的錢寧按刀瞠目,一副要將膽敢逆鱗的江彬斬於刀下的氣勢:「皇上穎悟絕倫,豈是你一介……」

    正德皇帝擺了擺手,示意江彬繼續,江彬看了眼面色不霽的錢寧,畢恭畢敬道:「這火藥筒雖能調射向,然引爆之時飛行不逾一里,只可用於兩船相近之時。然兩船相近,易為火反噬,貽誤戰機。」

    正德皇帝順著豹子的毛,聽戲般耷拉著眼皮:「那如何方能用之?」

    江彬看了眼另外幾隻散落的紙糊筒,略一沉吟道:「於這龍首

    首、龍尾左右各綁兩隻火藥筒,將四條引信與火龍腹內引信相連。這般,戰時於離水面三、四尺處先點上龍身上四隻火藥筒,助其飛行二、三里,待四隻火藥筒燃盡,引爆龍腹,自龍□出的火箭便可直指敵船。」

    錢寧聽後愣了愣,看正德皇帝唇畔綻開一絲饒有興致的笑意,立刻露出引薦此人的悔意。

    「起來吧!」正德皇帝直起身道。

    江彬起身時背後已濕了一片。

    正德皇帝依舊靠在豹子身上,對挖空心思準備著奉承他的錢寧道:「去,張羅張羅,教蔚州衛看看你那『開左右弓』的絕技。」

    錢寧聽了這話面上便有些掛不住了,他好歹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紅人,怎還耍雜似地給這不知名的小官演雜耍?但礙於正德皇帝的命令,仍是依言去了。

    屋裡只剩了二人,收起利爪的豹子抖了抖毛,正德皇帝望著江彬道:「脫了官服我瞧瞧。」

    江彬一怔,呆望著正德皇帝沒有動作。正德皇帝也不催他,就這麼悠閒地把玩著手中的紙糊筒。江彬想起將他撫養長大的至今未娶的叔父,佇立良久,終是緩緩褪下了繡著虎紋的六品武官服。正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江彬只好又磨磨蹭蹭地褪下了中衣。

    正德皇帝這才漫不經心地走到江彬跟前,打量片刻後道:「天寒地凍的,只著這些?」目光最終停留在江彬上身那些個長短不一的疤痕上。

    「年歲幾何?」

    「稟皇上,臣方弱冠。」

    正德皇帝微微頷首:「方纔看你那眉清目秀的模樣,還道那誰誑我……」

    誰?錢寧?

    江彬心中疑惑,卻不敢問。

    正德皇帝繞著他走了一圈,看夠了,便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衣物道:「穿上吧!」

    江彬如蒙大赦,撿起衣服一件件穿上。撫平官服上的皺著時,又聽目光始終鎖在他身上的正德皇帝道:「你散盡家財只為見我一面,如今見到了,以為如何?」

    江彬一愣,側過臉來,看著這位被耽於享樂的昏君。那雙彷彿能窺探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讓江彬一陣毛骨悚然,忙垂下眼道:「臣嘗聞楚莊王三年不鳴,鳴將驚人。」

    正德皇帝瞪了江彬片刻,忽地莞爾道:「以死相諫,抑或是自作聰明?」

    江彬不答,只盯著自己的皮靴。

    正德皇帝並未再為難他,踱了兩步道:「武舉試策論,你如何答治國之道?」

    「富國強兵。」江彬如實道。

    「如何富國,如何強兵?」

    「富國當先辨義利,強兵當先完武備。」

    「那你可知,為何你只得了個指揮僉事?」

    江彬偷瞥了一眼正德皇帝的臉色,不見端倪,方審時度勢道:「因臣答出了策論。」

    正德皇帝愣了下,隨即拍著江彬肩膀哈哈大笑。

    武舉三年一試,不比舉,無殿試,也無一、二、三甲之分。武舉先試馬戰、步戰及射箭,後試策論。參與武舉的,大多是武將世家出身,祖上未獲武職世蔭承襲的殊榮,唯有親自來博取官職。這些人中,能識字的少之又少,更別說策論了。本朝官勢力遠遠凌駕於武官之上,自是期望武官不通墨、缺乏己見,淪為工具、擺設。故而答出了策論的江彬為武舉的考官——官所不容也是情理之中。

    正德皇帝似對江彬的誠實很是滿意,笑夠了,便命人將豹子牽出去,示意江彬隨他到室外。

    此時的錢寧已經命人將校場佈置好,對著垛子拉弓瞄準,見了正德皇帝,立刻面上堆笑道:「皇上看臣何時……?」

    正德皇帝擺了擺手,命侍從取了三尺桑弓遞給江彬:「你來。」

    江彬看了眼一臉不悅的錢寧,硬著頭皮接過弓箭。

    滿了弓,稍一瞄準,「嗖」的一聲,那看似隨意的一箭便正中靶心。

    包括錢寧在內的在場侍從,全都倒吸一口冷氣,正德皇帝卻似乎並不意外,接過遞來的手爐道:「換手試試!」。

    江彬依言換了左手,動作嫻熟的一個灑射,又中了。

    一旁的錢寧終是知道了正德皇帝的用意,冷哼一聲道:「丘八……」

    「丘」「八」合起來便是個「兵」字,是自詡讀書人的臣對兵痞的奚落,錢寧算不得臣,只是看不慣江彬為取悅正德皇帝而換的算不得正統的姿勢。

    正德皇帝只當沒聽見,走到江彬身後糾正他微微前傾的姿勢。披著的狐裘,蹭到江彬的後頸,江彬脖子一縮,握著弓的手心生出汗來。待穩住心神再次瞄準靶子,正德皇帝扶在他背上的手卻一路下滑:「朕賜你國姓,收你為義子如何?」

    「嗖——」的一聲,箭射偏了。

    之後朝中傳言,江彬狡詐機警、善於獻媚,賄賂錢寧換來面聖得了正德皇帝的歡心,被提升為左都督,統領鎮軍,恃寵擅權。外人跟前,正德皇帝總以「左都督」喚江彬,私下則以「我」自稱,全然不顧君臣之別。然而正德皇帝雖命江彬留於豹房侍候,卻不曾有名副其實的「寵幸」。

    此時,正寫家書的江彬又想到這般殊恩背後可有隱情,擱了筆便對窗外發呆。直到後脖子貼上冰冷的手掌,一哆嗦,起身給正德皇帝行了個跪拜禮。

    正德皇帝扶起他,取了他

    家書看過。

    「聽聞你父母早逝……」抖了抖那薄薄一張紙,「你可曾怨過?」

    江彬的雙親在霍亂中死去,自幼便由大他十歲的叔父江梓卿撫養。江梓卿無妻無子,對江彬視如己出,畢生所學都傳於他。江彬不願辜負江梓卿的一番教導,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然而因家境貧寒,即使得了個蔚州衛,也因那捉肘見襟的俸祿難以維持與上級的平和,因而受盡奚落。

    正德皇帝見江彬不語,踱了兩步推開門。此時外邊已起了風,好些初放的奼紫嫣紅被吹得七零八落。

    「你看,那花瓣,有些落於廊廡,有些則陷於泥沼……」

    江彬順著正德皇帝的視線望去,那些陷在荷塘淤泥裡的花瓣還在抖著單薄的身子掙扎。

    「常言人如落花,命隨偶然。我也曾以為,重生當皇帝是上天對我的眷顧。」一陣風吹得綾羅翻飛,五爪龍飛揚跋扈,彷彿要脫了桎梏直衝雲霄。

    「直到這些年我才明白……」正德皇帝的目光越過圍牆落在北方的紫微垣上,「坑爹呢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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