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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三章 文 / 讀讀

    年三十,景朝家家戶戶供門神,貼桃符,李府擺宴主院主廳,李老爺,李老夫人上坐,沈寧與李子軒分別給二老磕頭,每人得了鯉魚狀的串錢壓歲。隨後家中奴僕依次給主子們磕頭賀歲,俱有賞賜。

    這夜宴桌上笑聲不斷,大家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團圓,誰也不提傷心事,沈寧與李子軒二人逗得二老連番發笑,連一旁伺候的奴婢都忍不住笑了幾回。

    沈寧勸公公婆婆吃了幾杯酒,自個兒也喝了許多,眼裡頭帶著迷濛的晶亮。交子時分,景朝大地俱放鞭炮辭舊迎新,沈寧手癢,拿了下僕的香火,親自要點。李夫人在門口不停地囑咐小心,叫她萬般仔細。

    沈寧頭回點這古代的炮仗,不想引信極快,還不及躲開就辟里啪啦響了起來,她大笑著躲遠。病體未癒的李子軒背著手,凝視著她不由失笑。

    「好好好,連綿不絕大吉大利。」李夫人笑道。

    熱鬧了一場,眾人又回屋守歲,李老爺與夫人終究熬不住,丑時剛過就相攜著回房睡下了。沈寧與李子軒連同洪公公等守在屋子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李子軒見洪公公催了幾次,便讓沈寧也回去休息,沈寧搖頭道:「你還生著病,不如你去歇著,我來守。」

    李子軒道:「我畢竟是家中男子,總是要守的。」

    沈寧看他許久,也心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笑了一笑,站了起來。

    洪公公以為她要回屋,正讓人準備斗篷雪帽,卻見她走到了李子軒的面前,對他伸出了手,「我向你討一件東西。」她說時竟不知為何有些顫抖。

    「什麼?」李子軒看著她笑問。

    「就是,子祺偷偷留給你的東西。」沈寧說著,鼻子酸了。

    李子軒的臉色在燭光下一變再變,最終他閉了閉眼,沉重地發出一聲歎息,「你現下……要了麼?」

    沈寧慢慢地點了點頭。

    李子軒從懷裡拿出他時時帶在身上的荷包,打開裡頭沒有錢物,卻只有一張紙。他將紙遞了過去,沈寧接過,打開一看,赫然是一份和離書。她望著上頭熟悉飄逸的字體,眼前漸漸朦朧。

    下綴屬名,李子祺。廣德十四年三月。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思及那個溫如玉的男子至死也是為她著想,沈寧再控制不住,拿著和離書失聲痛哭。

    洪公公與白芷都不知那上頭與了什麼東西,一時失措,白芷忙上前將她扶著坐了下來,連聲勸慰。

    李子軒竟也流下一行淚來。

    從今往後,她與李家是毫無瓜葛了。

    他只覺有些事兒非說不可,揮退了下人,惟有洪公公在側——他知道洪公公已是人精,自知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

    他一手抹了抹臉,沙啞地開口:「當初,我知道你在窗下,才故意引得哥哥說出真心。」

    陳年往事被緩緩掀開。那時沈寧被李家收容,李子祺待她極好,他才華橫溢,溫爾,坐在那兒就跟謫仙似的,令人想親近又不敢唐突。她將他當親人一樣,每日陪伴左右,他身子好些時就陪他撫琴作畫,毒發時便在他的床榻之側將現代化的世界當故事說給他聽,只求令他轉移注意忘記病痛。她從不料天人似的李子祺對她竟是愛情,直到一日她躲在窗下豈圖嚇一嚇李子祺讓他振奮精神,卻聽到了兄弟二人的對話,才知李子祺竟愛上了她,只因自知無法給她幸福才極力隱忍,他還囑咐弟弟待他走後,要一直善待於她,並好好地為她找一方歸宿。沈寧大驚,正值李夫人意欲找人沖喜,她猶豫半日作出了決定。

    當她說要當他的新娘時,李子祺意外之極又喜悅之極的眼神她至今不曾忘懷,隨後他理智地極力阻止,卻已無法動搖她的決心。她嫁給了他,甚而不顧他的反對,與孱弱的他有了一次纏綿。那是惟一的一次,她剛破了處子,得不到什麼快感,然而李子祺抱著她喘息滿足的神情卻讓她打心底裡高興。她不想讓他嘗不到這被人稱為極致快感的魚水之歡就離開了人世。

    或許她對李子祺的不是愛情,可她也心甘情願為他付出所有。

    「那我應該謝謝你。」沈寧抽噎著,道謝。

    「是李家應該感謝你。哥哥他,從沒那麼開心過。」自懂事起,兄長便知自己性命不長,從來漠然置之,世間之物於他是鏡花水月,激不起一點漣漪。直到沈寧的出現,兄長的眼中才有了喜,有了悲,有了情,有了欲。他想藉由沈寧讓兄長多留戀人間,明知沈寧善良,就故意讓她知道了哥哥心事,果然她做出了令人驚喜的意外之舉,更甚至,犧牲了自己讓哥哥得到了世間歡娛。或許正是他們交合的那一夜,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兄嫂。那時的他已經想著,待哥哥離世,他就承擔起他的責任,不管爹娘答不答應,他都要娶她為妻。

    誰又知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

    「大哥他,希望你此生安好。」卻也是我之所願。

    「我知道。」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沈寧默默地笑著流下兩行淚。

    正月初一,沈寧朝李家二老磕了三個響頭,離開了李府。

    李子軒望著那遠去的馬車,握緊了拳頭,終是心有不甘。

    年初四,沈府家宴姻親張府。沈張氏父親不過是小小翰林院編修,七品的小官兒,而沈年看中其世代書香門第,便為沈泰訂了這門親事。沈張氏的爹娘帶了兒孫一同前來拜訪,也是有認認沈寧這外孫女兒的意思。

    前廳兒郎吃酒嚼肉甚為自在,後堂女眷相攜敘舊,其樂融融。

    沈張氏坐在裡屋,看著外頭與姑娘家說笑的沈寧,欣慰地歎了口氣,「寧兒臉上的笑容總算開了。」她回頭朝著母親與兩個嫂嫂道,「寧兒自回了沈家,一直悶悶不樂,連那笑都像藏了很多心事,直到初一她自李府回來,才漸漸笑得好了。」

    張家大嫂道:「怕是與李家了斷,過了這道坎。」這外甥女的事兒她已聽了不少,心歎這果真是個奇人,女人家做到她這份上也是絕無僅有了,當了寡婦豎了貞節牌坊的竟是神女凡胎,又可入宮侍駕。

    張母慈愛地看了一會沈寧,對女兒道:「你也莫要太擔心,我聽你說寧兒曾戰場殺敵,那她可比咱們這些不出大門的女人家心智堅強多了,她自個兒想一想,也就想通了。」

    沈張氏點點頭,「母親說得在理。」

    「也虧得姐姐挺得住,若是我,決計是寧死也不二嫁的。」張家二哥的女兒細聲細氣地道。她不願與姑娘們玩笑,黏在母親身邊繡花兒。

    沈張氏有些不樂意聽侄女這話,眉頭皺了皺,卻也不跟小輩一般計較。

    張二嫂子暗地裡推推女兒。

    忽爾一丫鬟匆匆而入,對沈張氏福了一福,「二夫人,奴婢奉老太爺令,請夫人速領女眷到正院迎接貴客。」

    沈張氏一聽,先是一愣,而後立刻站起了身,「哎呀!」

    眾人不解之時,沈張氏已喚來沈寧,並令小柳把丫鬟們都叫進來,扶著大小主子們出去迎客。

    張母一時疑惑,「這是誰這麼大場面?我等外來女客也要上前頭去麼?」即便是皇親國戚,也得讓著女兒婆家三分,哪有還讓未出閣的女兒前院迎接的理兒?

    沈張氏此時緊張,顧不得多說,只道:「娘且依著丫頭們扶著,到了前頭跟著眾人跪著便是。」

    沈寧自然已猜出這貴客身份,趕往正院之時,她不由問道:「貴客每年都來麼?」

    沈張氏道:「為娘嫁進沈家這麼些年,賞賜是年年都有,可從未在府中迎過聖駕。」

    急匆匆趕到了正院,男丁們已在老太傅的帶領下站在左側垂首以待,老夫人鄧氏已逝,長媳沈何氏領著眾女眷站在右側下首,沈張氏、沈寧、方玉嬌等依次而立。偌大的院子大小主子都有六七十號人,此時居然靜悄悄地沒一點兒聲響。

    不多時,大門外響起一陣整齊的鐵甲與馬蹄之聲,管家連忙與小廝打開大門,只見圓蓋金頂玉輅赫然停在面前,鏤金垂簷雲承之,四柱繪以金龍,垂朱簾,後有青緞大旗,繡日月五星,下垂五彩流蘇,前後御前黑甲鐵騎護駕,果真是天子御駕!

    皇帝自玉輅而出,頭戴大毛熏貂布裡冠,身穿黑狐皮端罩,左右垂明黃帶子,腳踩青緞羊皮裡尖靴,笑吟吟駕幸三朝老臣沈太傅府邸。

    沈年領家中大小頂領而拜,三呼萬歲。

    天爺!來客竟是當今聖上!一干女眷嚇得心肝兒亂跳。

    東聿衡下了台階,親自扶起沈年,「沈先生,平身。」

    沈年曾為皇帝老師,故皇帝有此稱呼。

    待沈年起身,身後一干人才嘩啦啦起身,低頭垂手而立。

    東聿衡掃視一眼,對沈年笑道:「朕去敬親王府與皇叔皇弟熱鬧一回,便想著借此機會來看一看沈先生,也來沈先生的家宴中湊個趣兒。」

    沈年道:「陛下隆恩,老臣受之有愧。」

    東聿衡笑道:「朕既來沈先生府中,便是沈府客人,大家不必拘禮。」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沈寧腹誹,您這尊大佛往這兒一站,誰還敢失禮?

    沈年也只喏喏稱是,沈泰上前一步,親自為皇帝引路。

    左右立刻退開一條道來,皇帝唇角帶笑,招呼沈太傅一齊走往主廳。

    沈靈大著膽子抬頭偷瞄,看清不遠處帝王相貌,卻是兀地愣在那處,喃喃道:「二姐姐騙我……」

    人群中還有一人膽大,卻是臉色陰鬱的沈湄。

    方才家宴席位設在前院偏廳,正廳因而乾乾淨淨,薰香襲人。沈昭聽了東聿衡意思,早已在父親引路之時吩咐下人迅速在正廳恩義廳擺下筵席,四處燃起火盆子。

    皇帝到了正廳,寶座已由黑甲侍衛自玉輅中搬來。他由萬福服侍褪去端罩,裡頭是醬紫色繡盤龍暗花緞綿行服袍,明黃行服帶飾松結石,上佩鞘刀一把、荷包兩個、玉珮一樽。

    沈泰請他上了主位寶座,自個兒退回父親身後。

    「朕今日不請自來,也難為你們。只管上幾個家常小菜,方才朕在皇叔府上搶了幾壺好酒,一會與沈先生喝上一盅!」皇帝笑道,旋即賜坐。

    進了正廳的也不過沈年與兩個嫡子,加之沈悉長子與沈昭陪侍。幾人恭恭敬敬地與皇帝話了一會兒家常,皇帝問道:「今日請何人吃酒?」

    沈昭立在東聿衡身側,笑答:「正是昭外祖大人。」

    「哦?」皇帝挑了挑眉,「那你妹妹可是拜見了兩位老大人?」

    沈昭暗地一打突兒,心想天家破天荒地來家中,莫不是為的

    他這剛認回來的二妹妹?只是還有十幾日妹妹便將入宮,也應不會這般心急。他甩去心頭思量,回道:「自是拜過了,妹妹還得了一串銀錁子,十分歡喜。」

    東聿衡輕笑搖頭,「沒出息的很。」

    一時侍衛奉上敬親王府珍藏佳釀,皇帝一一賞賜,沈年帶頭跪謝,一飲而盡。

    美味佳餚上來,皇帝道:「既是家宴,便讓家中大小與女眷一同入席罷。難得佳節,莫讓朕阻了他們興致。」

    沈昭立刻囑咐管家去請夫人小姐。

    女眷們尚候在耳房,聽到傳旨一時細細地炸開了鍋。沈何氏與沈張氏速速與三個小叔子商議一番,決計領了五房正妻,兒子女兒一同入席,各房姨娘與外戚便不理會。張家二嫂子的女兒張雪菱扭麻花似的求著母親請姑母帶上她,二嫂子心有算計,也厚著臉皮求了沈張氏。

    於是大夫人與二夫人走在前頭,沈寧扶著沈張氏稍錯半步。後頭便是跟著一串兒家眷。

    皇帝一邊宣眾人入席,一邊問道:「可是請了戲班子?」

    沈昭道:「不曾請戲班,卻是請了玉梨園的曲班。」玉梨園曲班子,歌舞都有不凡之處,很是受富貴人家歡迎。

    東聿衡一聽,來了興致,道:「朕記得當初有個伶兒嗓子很好,不知現今如何?」年少時皇帝也曾與沈昭等侍讀偷溜出宮,跑去那瓦子勾欄胡混。

    「陛下慧眼,如今那伶兒正是玉梨園的紅牌哩。」沈昭笑道。

    沈太傅坐在下首聽著,冷不防撫著鬍子說了一句,「莫非正是當年躲了老臣的課,陛下與不肖孫兒一同出宮碰上的?」

    皇帝一愣,又看了看同時愣住的沈昭,哈哈大笑起來,「唉,怎地還是露了餡兒!」

    沈昭也忍俊不禁。

    沈太傅思及往事,仰視年輕皇帝,搖頭輕笑。

    沈寧與女眷進來之時,正好聽得東聿衡開懷笑聲。未出閣的小姑娘聽得心兒怦怦跳,沈寧目不斜視,與眾人一同跪謝皇恩後,打算隨著沈夫人坐上自己的位兒。

    何氏看向公公。

    這既有女眷入席,便不能讓沈昭陪侍執壺,她卻是不知誰應上前為皇帝陪席了。

    沈年道:「寧丫頭替哥哥隨侍陛下身側罷。」

    沈寧一聽,呆了一呆還沒來得及回話,卻聽得身後一聲清脆的回答:「是!」

    眾人尋聲望去,卻正是俏生生的沈靈。

    沈年不料此種情況,正不知該如何圓場,卻聽得東聿衡一聲笑問:「名兒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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