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文 / 猗凡
寶林山陵園,淒風苦雨,枯木落葉,帶著死者的眷念,生者的緬懷。獵獵寒風,如泣如訴。
連翹在父母的墳前放上一大束百合,席地而跪,「爸媽,女兒來看你們了。」
言畢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額上蹭了髒,破了皮,連翹渾然不覺,一邊輕聲細語,宛若閒話家常,一邊從身側的包裡拿出茶具,熱水壺,棋具。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女兒一直沒收拾好心情來看二老。女兒變了模樣又怕二老認不出,可是女兒又想天下間哪有父母認不出自己孩子的,所以女兒就過來了。女兒今兒照舊帶了茶與棋,咱們邊飲茶邊下棋……」
連翹先是端端正正的,沏了一壺好茶,給父母斟上,一人一杯,撒在墓前,而後又斟滿。
墓碑上,倆人生辰年月雖然只差了一歲,照片上的容顏卻像是隔了一代。
父母生不能長相伴,死卻同月同日,這也算一種奇妙的緣分吧。連翹默默的想,空落落的扯了個笑。
可恨溫立風連她死也不讓她如願,將她葬在寶林山的另一側,害得她與父母死也不能團圓。
清冷的淚灑落,砸在她的手背,墓前身側,裊裊茶香。
連翹攤開棋盤,不言不語,目光沉沉,微雨伴風淋在她的發上,清冷的寒意,連翹卻毫無知覺。
對弈,凝神,亦如父母當年品茶下棋,她繞膝歡鬧。
後來母親離世,棋桌上只剩她和父親。
再後來,只剩她一人。
這世上誰人不孤獨?只是有些人喜歡將孤獨掛在嘴邊,有的人讓孤獨常駐心中。
孤獨,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孤獨了。
正陷入無我境界的連翹,突然被人從後背一撞,連翹大驚,一雙大手已然箍緊她的臂膀。
連翹尚未來得及尖叫,一聲如癡如念的低沉嗓音入了耳,「翹翹,我好想你。」
一顆心宛若被重錘猛擊,霎時氣血凝住,僵了心神。
「翹翹……」臂膀將她箍的更緊,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側,他的聲音嗚嗚,仿似壓抑著巨大的悲痛,心傷。
連翹嗅到了酒味。
那人的手顫抖著觸到她的臉側,連翹反應過來,驟然出力,掙脫開來。
她踉蹌著站起,猛回頭,與他隔空相望,目光清冷。
「你是誰?」溫離風已然清醒過來,驚疑不定的看著眼前渾身散發著冷冽氣息的黑衣女孩。
連翹心中冷笑,緘默不語。
溫立風身穿黑色大衣,帶著金絲邊眼睛,亦如往昔的溫儒。
可如今時常掛著淡笑的唇角卻緊繃肅穆,眉宇之間隱著濃烈的悲傷。
「你是誰?」他又問。
「連老先生的故人,聽說他女兒也死了,我想老先生沒了後人,恐怕再無人來祭拜,便過來看看。」連翹蹲□,開始收拾棋盤茶具。
這句話仿似對溫立風打擊很大,他的臉一瞬間變的慘白。他慢慢彎□子,手掌捧住臉,發出嗚嗚的聲音,連翹不曉得他是否在哭,這一刻卻覺得他像個孤獨無依的老人,在為自己的將來哀泣。
想到這兒,連翹覺得自己可笑。
他怎會為自己的將來哀泣呢?他如今得償所願,身邊是他最愛的女兒還有孩子,更有足夠他們享受一生的家產。或許他如今家中又添稚子,兒女成雙……
總之,人生得意如他,又怎會哭泣?
該哭的不哭,該笑的不笑,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世道?
連翹走過他身側時,他仍舊蹲在那兒。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石子路上躺著一個黑色的包。
連翹看到拉鏈滑開,露出父親最愛的那套棋具,那木盒上鐫刻的花紋,還有他老人家的題字:
人生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連翹覺得一刻都不能再逗留下去,疾步跑遠,泥水濺在褲腿上,仿若鱷魚的眼淚,渾濁,不堪。
轉彎處,連翹放慢了腳步,回頭。
遠遠的,溫立風直挺挺的跪在連長榮夫婦的墓碑前,一絲不苟的擺上棋盤,茶具,亦如以往的年年忌日連翹所做的那般。
細緻,神思,凝了所有的憂愁與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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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翹一路狂奔,雨水結成了細冰,砸在臉上生生的疼。
連翹特別想大哭一場,卻是眼中空空,擠不出半滴淚,越是這樣,越是難受的無法呼吸。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連翹沒有坐返回市中心的公交,她不想在情緒沒有平復下來之前見到任何熟人。
離開了寶林山陵園,經過高速出口處,一輛轎車從她身側急速駛過。
轎車駛去幾十米,突然停了下來。
傅亦然直接打開車門,仔細看了兩秒,才大喊道:「快上車!」
連翹一愣。
「快點!」
連翹搖搖頭,三魂七魄仍在遊蕩,整個人反應有些遲鈍。
&n
bsp;傅亦然很固執,直接棄了車,冒雨跑向她,二話不說拽住她的手,將她給拉進了車裡。
車內開著暖氣,光碟播放著柔和的音樂,連翹將自己縮在副駕駛,動也不動。
傅亦然上了車後,先是脫了外套,而後動作幅度巨大的用面巾紙擦了臉上的雨水,邊擦邊說:「你這是打哪兒來?這麼冷的天,怎麼沒讓聘婷來接你?」
「嗯,」連翹輕應了聲。
傅亦然轉過臉看她,這才看到連翹頭髮都濕透了,啪嗒啪嗒的滴著水珠,眼神空洞,嘴唇發紫,指關節僵硬,輕微的顫抖著。
「你到底從哪來?」傅亦然心頭古怪。
「嗯。」
「那我們去啦?」
「嗯。」
傅亦然有些擔心,突然靈光一閃道:「你不會是從寶林山那邊過來,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俯身了吧?」
連翹的眼珠子終於動了動,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傅亦然笑了,「能生氣就好,我還當你被什麼東西勾了魂呢。」
「你還說。」
傅亦然踩了油門,汽車啟動,「把羽絨服脫了吧,別感冒了,用面巾紙將臉上的水擦一擦。別整的失魂落魄的像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一樣。」
連翹顯然不想交談,倒也依言這般做了。
「送你去哪兒?要不玉蘭山莊吧?快到午飯時間了,一起吃飯吧。」
「隨便。」
「你今天很奇怪,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什麼困難和我說。你別這樣,淒淒慘慘的,怪於心不忍的……」
「大少爺,」連翹無奈一歎,「你能不能安靜一會?我想靜一靜。」
傅亦然絕少這般被人嫌棄,貌似,僅有的幾次被人嫌棄,都是眼前這個女人。
傅亦然有些惱,卻也不怎麼惱的起來,因為這女人今日古怪的讓他不由的有些擔心。
溫暖的感覺讓她不自覺閉了眼,傅亦然安靜的挑高了溫度,又放低了音樂。
這女人週身散發的哀傷氣息他不懂,但他卻被觸動了。
手機震動的聲音。
響了許久,傅亦然不得不看向連翹,猶豫著是否搖醒她,這時候連翹卻突然睜了眼,似乎才意識到一直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電話接通,王蘭聲音急迫,說是奶奶生了病臥床好幾天了,車爸擔心奶奶有什麼事,要他們娘兒倆今兒個就過去看看。
連翹也沒多問,直接問在哪兒碰面。
王蘭說:「我們直接坐客車過去,南門汽車站見。」
連翹不再放任自己,而是打起精神,「傅先生,麻煩你掉頭去南門汽車站,我和我媽約在那兒碰面。」
傅亦然嗤笑,「總算是活過來了!出了什麼事?」
連翹便將奶奶病了的事說了。
傅亦然將連翹送到南門汽車站後,並沒有走,而是坐在車上等。連翹要下車讓他先走,他笑,「阿姨又不是沒見過我,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再說,你羽絨服都淋濕了,你要是穿著這身衣服再跑一趟秋山,我敢斷言,不出明日你肯定生病。」
王蘭趕到南門汽車站的時候,傅亦然也跟著連翹迎了上去,不過他張口便道:「阿姨您好,我是傅亦然。快上車,我們走吧。」
王蘭和連翹都是一愣。
早就說過,傅亦然是個非常固執的人,他決定的事,若是旁人不從了他,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直到王蘭坐上了傅亦然的車,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母女倆坐在後排座,連翹曉得王蘭心中的顧慮與尷尬,便輕聲細語的和母親說起了話。過了好一會,王蘭也放開了些,開始念叨起來,「你好好一個年輕女孩子,不正是花花綠綠的年紀,怎麼穿了一身黑?嘖嘖,多老氣啊。」
「阿姨,」傅亦然突然笑了,接著話茬說道:「您真說到我的心坎上去了,我就經常說她,不大的年紀,整日老氣橫秋的,跟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似的。王阿姨,她是天生這樣嗎?」
王蘭頓了下,才說道:「我家翹翹小時候可活潑了,現在倒是穩重了。」
「翹翹,」傅亦然輕聲念了句,他也聽妹妹這麼叫過紫熏,知道是她的小名,後來一想到紫熏的姓氏,才深深的歎了一聲,這人世間的巧合與緣分真是怎麼說也說不清啊。
王蘭耳尖聽傅亦然念女兒的乳名,不由的疑心看了眼女兒。
連翹有感,無言的衝她搖了搖手。大凡兒女這麼大年紀,做父母的在子女的異性朋友交往上總會多留個心眼。
汽車開了兩個小時總算是到達了秋山縣,再往下走,便是坑坑窪窪的鄉村小道。
連翹坐不住了,幾次喊了要下車,這多走一截路事小,要是擦刮壞了傅大爺的豪車,那任連翹賣了自己也賠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