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隱於山林中忠犬送到家(8) 文 / 玄朱
(8)
屋子裡的另一個人久久不言,蘇景言在硯台邊順著筆尖,習慣性地耐心等待。
他知道,不論這人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他都會給出一個答案。或是直截了當地再次拒絕,或是無聲之下的肢體語言。而後者,蘇景言一向善於捕捉。
男人朝前走了一步,深深地看著他,蘇景言察覺到了,卻只是握著狼毫自顧自地潤澤。
屋內極其的安靜,甚至就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宣紙的邊角被風不停地吹起,蘇景言只好起身關了窗戶,順便回頭看了一眼。
兩人視線相撞,筆挺挺站著的人迅速地側過頭去,拳頭握了一下繼而鬆開。
他向前再邁了一步,於是,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半臂的距離,近到蘇景言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的皂角味。
蘇景言讓出椅子,朝著男人做了個請的姿勢。
侷促不安的人在蘇景言和書桌間來回打量了好幾眼,最終,動作僵硬地坐上了椅子。
蘇景言站在椅側,把狼毫放下,又慢慢地握起,向面前這個大號學生展示著握筆的姿勢。
先是伸出的手掌,四指併攏,拇指朝上;繼而曲起四指,將筆剛在中指與無名指之間;食指壓上筆桿,中指勾住筆桿,無名指貼住筆桿;大拇指按在中指與無名指之間,略微上傾。
青年的手纖長素淨、稍顯蒼白,握起筆來,卻格外的好看。聞著鼻尖充斥的墨香,注視著溫暖的燭火在深色的筆桿與修剪完美的指甲蓋上投下淺淺的光暈,一向自製的男人微微失了神,恍惚地接過青年遞過的筆,對著空白的紙面時,不知不覺就吐露出潛藏內心的想法:
「……『蘇景言』這三個字,該怎麼寫?」
這出乎意料的要求讓名字的主人結結實實地怔住了。
幾息過後,蘇景言望向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椅上的人抬眼回應,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卻很快堅定下來,沉默無聲地用眼神表達他的要求。
蘇景言心中一跳,不動聲色地撤離視線,從筆架上拿下另一隻筆,潤了墨順了筆,側著身子在紙上一筆一劃落下蘇景言三字。
寫完筆尖頓了頓,蘇景言又在後面緊跟著添上每一步的分步示意圖。
男人的目光跟隨著他的筆尖,在他直起身子後,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三個字看了半晌。
他在看字,而蘇景言則從上而下俯視著眼前的人。從他這個角度,他甚至可以看到男人的發旋。
他的頭髮很粗很硬,然而就這樣披散在肩,又有一種異樣的柔軟。蘇景言注視著,突然很想伸手摸摸。
他克制住了這種衝動,目光游轉到男人的手上。
和他下棋學落子相比,他握筆的姿勢著實算得上笨拙。那雙佈滿老繭的粗大手掌似乎害怕捏斷筆桿一樣,一筆一劃都小心翼翼得蘇景言似乎能看到他掌心泌出的汗水。
顫抖不穩之下,男人終於寫完了第一個蘇字。規規矩矩地挨在被當做範本的三行字邊,與蘇景言自成一派、優美雋秀的筆跡對比這下,顯得更加稚嫩粗糙。
蘇景言掃過去,幾乎同時,便察覺到只有一拳之距的人身體在瞬間僵直。
難道我是洪水猛獸?蘇景言有些無奈地想,一邊輕輕點了頭:
「不錯。」
他這兩個字卻讓另一人坐立不安起來,汗水都爬上了鼻尖。
蘇景言不明白自己的讚賞為何會取得相反的效果,這個男人,似乎對他的一言一行反應都有些過度。他不是他的主子,也不是他的什麼人,就算救了他的命,也從沒想以此挾恩的意思。
一次兩次,他可以告訴自己無視;可慢慢積累下來,蘇景言卻發現自己無法對他這個模樣做到完全的無動於衷。
他伸出手搭上男人肩膀,輕輕拍了拍,溫聲解釋:「是真的不錯……繼續罷。」
停頓了許久的筆再次觸上紙面,依舊顫顫巍巍,但相比第一個,已經穩固不少地臨摹出第二個景字。
「……蘇……景言……」
輕微的低喃聲隨著男人翕動的嘴唇流洩出,一邊正在觀他落筆的人卻像被這溜進耳間的聲音電擊了一般,連忙扶上椅背,才能稍微抵抗住那一瞬從神經末梢急劇、猛烈傳回的心臟深處的悸動。
他從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呼喚過他的名字。即使那聲音幾不可聞,含糊低啞,像隨風而逝的歎息。
然而,他還是聽到了。
他這一舉動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驚動了原本正專心致志落筆的男人。
筆桿不穩地晃了一下,墨從筆尖滑落,啪的一聲,在言字的最後一橫上暈染出一塊污跡。
他尚未來得及完全抬頭去探究,只能慌張地伸出另一隻手,觸上新落的墨跡,似乎想將其抹去。
「……你做什麼……」
蘇景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了,可還是晚了,墨已經染上了男人的指腹,然而,這一刻,他再無暇去顧及這促使他舉動的原因,而只能像被蠱惑了心神,沉浸在那雙隱在面具之後的長眸之中。
那雙大多數時間都是平波無瀾,宛如深淵的雙眼,此時此刻,卻混合著無措、難堪、自責、失落、恐慌等各種脆弱的情緒,而在
那些混亂的源頭,蘇景言看到了渴慕與虔誠。
那種……對他來說已然太過陌生的東西。
……
猛地鬆開桎梏另一人的手掌,蘇景言扭身大步而出,匡啷一聲推開門扇,冷風倒灌,秋雨撲面,瞬間將他混亂翻攪的心海傾覆而過,扯斷他與情緒的牽連。
他扶著門框深深吐了口氣,沒有回首:「夜深了,閣下傷勢未癒,還是早點歇息吧。」
身後靜寂無聲。
蘇景言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背後轉移到眼前飄零的雨夜,固執地強調道:「請閣下就寢。」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堅持,乾澀的男聲終於給出回應:「……是。勞煩先生了。」
蘇景言頭也不回,帶著一貫的從容不迫邁入雨中,轉去廚房的方向。
門扇在他身後緩緩合上,將蕭瑟的雨夜與溫熱的室內一分為二,同時也阻隔了那雙深深注視著蘇景言背影的雙眸。
*
「早。」
「早。」
第二日,相比平日而言,蘇景言早起了半個時辰。整個院落還籠罩在暗色之下,只有天際一抹熹微的曙光,昭顯了暗夜與清晨的不同。
兩人在廚房相遇,對方顯然比蘇景言來得更早,已經坐在灶台前,燒開了一鍋熱水。
他們簡單的打過招呼,男人為他手中的銅盆添上熱水,又低頭轉回去準備早飯,一切,似乎與前幾日並無不同。
蘇景言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洗漱完去端早飯時,心裡那點彆扭也就煙消雲散了。
……又一日結束了。與昨天一樣的換藥、診脈,之後他看他的書下他的棋,另一人去溪邊盥洗自己換下的衣物。接著晚飯、洗漱、就寢。然而晚上躺上床鋪的時候,心中盤踞了一天的莫名失落更加強烈起來。
——看來一個人下棋還是有點無趣啊。
蘇景言思索了一下,得出了簡單的論斷,便釋然地合上雙眼。
接下來的日子,重複著相似的構成。除去患者將活動筋骨的時間全部耗在家事上之外,這竹居裡的兩人就像最普通的醫患關係,客氣、禮貌,同時……也疏離。
曾經那一點點的親密和熟稔,在兩人心有靈犀之下,好似從未出現。他不曾為他的手藝而讚歎,他們也不曾同台對弈,或是他執筆落字,他目不轉睛觀視。
轉眼,自深夜從溪邊撿回昏迷的男人算起,二十多日已逝。
蘇景言一大早就下山去了,日頭西落,才帶著一堆採購品滿身風塵歸來。
留下來的人正在書房盤膝調息。不知是劍醫獨家的藥膏,還是本身強健的身體素質,他的外傷癒合得遠超預料,前兩天,另一人已經為他拆了線。
曾經深可見骨的傷口變成了一條條寬大醜陋的傷疤,覆蓋、交疊在舊有之物上,而那些完好的皮膚,也可以想見,亦會遭受相似的變化。
拆線的時候,他記得青年的目光在他傷口上停留了遠超正常的時間。他垂著眼簾,克制著探究的*,盡量將心神從那人噴灑在傷口上的氣息撤離。
這不難做到,就像此刻,看到他的身影投映在窗戶上,而不立刻下床一樣。
門外的人站了一會,然後抬起了手。
*
門開了,一身青衫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因為身高的緣故,從上而下俯視著他。
蘇景言往後退了一步,拉開點距離,溫聲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裡面的人讓開入口。
蘇景言走了進去,將手中的包袱攤開在書桌上。
兩件外衫、兩套中衣,一大木盒分包包好的藥材、一小木盒排滿小瓶的傷藥和另一盒的解藥。
他將東西一件件從包袱裡拿出來,每拿出一件,男人漆黑的雙目就黯淡一分。
「你該走了。」
燭火下,蘇景言直視著面前的人,一如往常,他撿回來的病號抿著嘴,不言不語,斂著眼簾,看不出情緒。
他確是有這個本事。毫無掩藏時,坦然得讓人心驚;而當他決定不洩出一絲內心所想時,便真的可以守個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然而這一次,蘇景言失算了。視野裡一直垂首的男人忽然抬起頭來,不閃不避、直直地朝他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少了殺氣,只留下裡面的堅韌與鋒利,好似一柄利刃,乾脆利落地扯開他層層纏繞週身的防護。
然而,就如來時一般突然,那直透心底的視線只停留了一息,便移了去,男人又恢復成慣有的模樣。
蘇景言心口一緊,直覺想說些什麼,可嘴唇開合幾次,也未找到合適的語言。
另一人在這期間,走到裡間,又返了回來。他沉默地來到蘇景言身邊,用衣袖擦拭乾淨掌心物件的汗水,確保沒有一絲污垢後,將它放到了蘇景言面前的桌板上。
那是一塊純金鑄成的牌子,正面雕刻著家族的家徽,背面……蘇景言翻開,刻印著兩個數字。
——戊辰。
蘇景言抬眸看向眼前的人,之前溫和的目光帶上了幾絲冷意
意。
「這段日子,承蒙先生照顧……」高大健壯的男人有些尷尬,他在褲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水,低頭避過蘇景言的視線,啞聲道,「這是先生您……應得……」
他話還未落盡,蘇景言便將金牌扔回他的懷中,眉宇間的不悅已轉為了薄怒。他嘴角勾起,冷冷地譏諷道:
「我倒沒料到閣下的命竟這麼值錢。」
「不過……」
青年話鋒一轉,不再嘲諷,卻是十足的無謂。
「救你,予我來說,和救一隻小貓小狗沒什麼區別。
「這種東西,閣下還是留著今後住店買藥用吧。」
蘇景言將心頭的異樣情緒發洩出去,隨後毫不留戀地拂袖轉身,走出書房。
緊握著金牌的男人側垂著頭,關節咯咯作響,身體卻分毫不動,彷彿一具泥塑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