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迷城(三) 文 / 幕琅
無論在那九重天外天之上,這一剎那的風雲色變究竟引起了怎樣的暗流,但在這座記憶迷宮之中,卻沒有任何異象將起的徵兆。
斷海城中,共有六境。
沿海漁村小城,乃為境外境;斷海城主城的方圓千里,乃為中天境;而在這中天境和境外境的那一片廣袤的土地,則依次被劃分為東上境、西尋境、南塵境和北聽境。
因這斷海城中萬萬年來與世隔絕,而修道一法又一直被國師府牢牢把握住,既不讓修道一法流傳出去,又嚴令國師府門人非要事不得現身於人前,因此在這斷海城六境之中,竟鮮有人知何為道門何為魔門,而對於修道一事所想,也大多像是瞧著鏡中花水中月一般,只以為是前人妄言罷了。
而與之相對應的是,沒有了修士的插手和影響,這斷海城六境中的俗世界,竟是比大千界中的大城都要來得繁華昌盛。
一得一失,一飲一啄,自有定數。
這一天,在那一條自南塵境通往中天境的官道上,一隻鏢隊緩緩前行,烈烈風中,鏢隊前的大旗展開,上頭一隻金線紋出的虎頭分外兇惡——護鏢之人,正是震興鏢局。
震興鏢局是什麼?
在斷海城六境的普通人眼中,除了「聲譽不錯」這一點外,或許並沒有多大的感觸,但對於江湖中人來說,這震興鏢局自十年前老鏢頭董成風憑一己之力,攔下十三路綠林好漢和當年風頭最盛的正邪兩道領頭人飛雲山莊與摘月樓,生生保下那將武林形勢改日換月的秘寶,將它交予它真正的主人之手後,這一度無人所知的震興鏢局瞬間名聲大噪,傳遍六境。而那一張染血的虎頭鏢旗,更是震懾了江湖中人整整十年。
但有興也有衰,而那董成風便是再怎樣威名遠揚,也不可能是不死的。
這一年春,董成風舊傷復發,藥石罔效,於壯年時黯然長逝,而震興鏢局也在董成風逝世的影響下搖搖欲墜。
無數曾的仇家聞聲而來,對這曾經名震十年的震興鏢局虎視眈眈。眼看這鏢局就要在他們的圍攻下如同空中樓閣般轟然坍塌,但就在這時,董成風之子董嘯臨危受命,接過這總鏢頭之位。
但——
這董嘯又是何人?為何在這之前,竟無一人聽過這個名字?
若他當真是那董成風的兒子,他又繼承了董成風的幾分功力?
那些人猶豫起來,舉棋不定,原本就要破水而出的巨鱷之口竟再度闔上,潛入深處,只待那董嘯露出一分破綻,那闔上的巨口便會再度張開,將這震興鏢局一口吞下。
而這一天,正是董嘯繼其父成為總鏢頭後第一次走鏢。
——也是他們試探這董嘯深淺的最好時機。
而這一點,董嘯也十分清楚。
但他卻渾然不懼,甚至對自己身旁那些戰戰兢兢、有個風吹草動就神經緊繃的鏢師感到好笑不已。
可對於這些鏢師來說,他們也對這老鏢頭的兒子頗為不滿,也不是十分相信他的能耐。
畢竟武功一事,年紀越大,內功就越是深厚,經驗也更為老道。
可這董嘯其人,年方及冠,嘴上沒毛,內功深淺暫且不說,但他對於這走鏢一事,可是真的不太上心。雖然董嘯臨危受命,接下了這震興鏢局的擔子,但卻一點都不重視鏢局裡頭的一切,對於鏢師們更是有些瞧不起的模樣。
能夠在震興鏢局裡呆著的鏢師,縱然比不了那些綠林好漢,但也弱不到哪兒去,眼看自己這樣被人小瞧,他們心中又怎會沒氣?
若非看在老鏢頭和那聲威僅次於老鏢頭的劉鏢師的份上,這些鏢師們怕早就走的走,散的散了。
可縱然如此,這一次鏢走到一半,鏢師們對於這董嘯的不滿早就水漲船高。待到這次鏢走完後,他們便是頂著忘恩負義的小人名頭,也是要離開這震興鏢局的了!
將鏢師們的怒氣和不忿都收入眼底,劉鏢師憂心忡忡。
作為見證了震興鏢局的發展、陪伴著當年的老鏢頭將這鏢局從默默無聞發展至今日的威震六境的人,劉鏢師對於震興鏢局的感情非是那些鏢師可比的,甚至於這位遊歷多年後歸來少鏢頭都比不上他在這鏢局上凝注的心血。
既然如此,劉鏢師又怎麼能夠坐視這年紀輕輕的少鏢頭將他父親董成風花了十年心血才籠絡過來的人心和形勢就這樣輕易地揮霍掉?
想到這裡,劉鏢師終於下定決心,拍馬向前,想要好好勸誡著年輕的少鏢頭一番,但就在這時,前頭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的少鏢頭卻突然瞧向了一旁的小樹林,道:「劉叔,這條小路是通往何處?」
劉鏢師被這樣一大段,頓時一滯,而後望向董嘯所指向的地方,而後皺起眉來:「那是小路,我們暫且不用理會它……少鏢頭,是這樣的,我有話要對你……」
「小路?」
絲毫沒有在意劉鏢師的話,董嘯揚聲一笑,興致勃勃道:「也就是說那兒肯定比這勞什子官道要有趣了?」
劉鏢師一聽便是心中一個咯登,失聲道:「少鏢頭,古人有訓,逢林莫入!你可萬萬不能——」
董嘯輕佻一笑,曲起馬鞭敲了敲手,道:「逢林莫入?對於無能之人,自然還是莫入的好,但是有能之士,想來入了也無甚大礙。」
這話一出便是打翻了一船的人,後頭跟著的鏢師們心中一堵,臉色都不太好看,雙眼冒火地瞪著董嘯。
但董嘯卻是一眼都沒有向這些鏢師們瞧去,唇角含笑,不顧劉鏢師的阻攔,拍馬就要向著那樹林走去。
可就在這時,一道利芒突然從樹林中衝出,以雷霆之勢擦過董嘯的耳畔,直直地沒入董嘯腳下的泥土之中,只餘劍柄。
直到那利芒徹底被湮沒在泥土之下後,震興鏢局的鏢師們依然能夠聽到方纔那一聲如同雷龍遨遊九天之上般震耳欲聾的聲音。
——來者何人?!
——何人竟能有如此威勢?!
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滯,震興鏢局的鏢師們都屏住了呼吸,心驚膽戰地瞧向了那樹林之後,而作為方纔那道「雷霆」首當其衝的人,董嘯早已兩股戰戰,幾欲從馬上一頭栽下,曾經的自傲自大也徹底被澆了乾淨,只剩下說不出的恐懼和震驚。
是的,除了直面死亡的恐懼之外,董嘯所能感到的更多的,怕還是震驚。
不像那些見識短淺的鏢師們,作為斷海城國師府中某位修士的記名弟子,董嘯再清楚不過了——能夠發出這道「雷霆」的人,絕不可能是凡俗界中之人!
絕不可能!
可是……可是若那人當真身為修士,為何竟攙和進他們凡人中的事務來?!
董嘯全身都緊繃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利芒出現的地方,只待形勢有絲毫不對,便動用他的保命符「遁地符」遠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董嘯汗如雨下,而那樹林深處,也終於傳來了一陣細微的窸窣聲。
最先出現在董嘯眼中的,是那一襲如同火焰一般耀眼的長裙。
這樣的一襲長裙,無論是樣式還是織法,都是自詡見多識廣的董嘯從未見過的,而依照他這堪堪引氣入體,算得上半個道門中人的眼光,他甚至能夠隱約瞧見這襲長裙上非凡人肉眼可見的寶光!
她……她竟當真是修道中人!
她為何來此?!
董嘯心念電轉,但還未等他從這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理清,那穿著不利行走的火色長裙的人終於走到了陽光下,而他也終於瞧清了這人的面容。
就像是一隻重錘重重敲在了他的頭上,董嘯在這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而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這一刻,他似是聽到了身後一致的抽氣聲。
但無論是對於董嘯還是他身後那些鏢師們的反應,來人似是早都已經習以為常,只是在唇邊噙著微微的笑意,目光繾綣地看著他們,就像是注視著自己的情人一般,將他們看得心都要化了。
——該怎樣形容這樣的美貌?
若有人的容貌能像高懸天空的日光一般耀眼無法逼視,那麼定然就是這樣的了;若有人的目光像是水一般脈脈含情,溫柔繾綣,那麼定然就是這樣的了。
她就像是開在血海深處的那一朵妖異的罪惡之花,讓人心中橫生惡念,只想要將這一朵花攀折下來,藏在自己的懷中。就算這朵花終將為自己帶來無盡的厄運,又或是化作一條噬人的惡蛇將自己一口吞下,但也沒人願意捨棄這罪惡之花。
在心神動搖的這一瞬間,他們甚至想要拜倒在她的裙下,向她獻出自己的所有,想來就算這女子要他們的命,他們怕也是會甘之如飴。
可下一刻,從她口中說出的東西,卻像是一盆冷水,將他們心中的蠢蠢欲動和一切妄想盡數澆滅,將他們的理智喚了回來。
只見這紅裙女子朱唇輕啟,道:「山河圖何在?」
震興鏢局眾人悚然一驚。
山河圖是什麼?
凡是對震興鏢局十年前聞名斷海城六境一戰有所瞭解的人,怕是都不陌生。因為那讓董成風揚名六境的一戰中,那正邪兩道所爭奪的,正是這山河圖!
雖然他們並不知這山河圖究竟有何奧妙,但是想來能讓這麼多人撕破臉皮,相競爭奪的東西,想來也是十分了得的,可是……
可是縱然它再怎麼了得,它也早在十年前就被董成風交予它真正的主人之手了,為何這女子竟開口就要山河圖?!
難道……
想到了一個可能,震興鏢局的鏢師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齊齊地望向了董嘯。
此時此刻,董嘯也終於回過神來,剛泛出幾分血色的臉又迅速化為慘白,後背一陣冷一陣熱,汗濕了自己的衣衫。
他無數次想要伸手撕開懷中的遁地符,但來自那女子的莫名氣機卻像是冰冷的刀鋒架在他的脖頸間,就連那雙脈脈含情的雙眼也像是來自地獄的注視,彷彿只要他稍有異動,就會將他立時斬殺當場!
可是……山河圖?
她要問的……竟是那山河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良久,董嘯終於勉強鎮定下來,顫抖著雙唇,注視著那女子,乾啞澀然的聲音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