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起雲湧生死決(九) 文 / 染洛蕁
嶼箏強忍著脫口而出的驚呼,藏在床榻邊的帷幔後。緊盯殘瓦處,卻聽得一聲輕響,另一片琉璃瓦被剝離後,一個清瘦如鬼魅的身影,忽然從殿頂上方飛落而下。昏暗光線中,嶼箏還未看清來者面容,卻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響起:「嶼箏……」
是遙羽的聲音!嶼箏從帷幔後行出,不免十分訝異:「遙羽,你怎會……」
看見嶼箏,遙羽臉上頗顯怒色,沉聲厲喝:「爺一早便知你難以在宮中周全自己,才會設法要你出宮。如今可好,偏要等到被打入冷宮,才算是死了心嗎?」
嶼箏剛要開口應答,卻覺胸中氣息翻湧,忍不住別過頭厲嘔起來。遙羽怔怔地看著嶼箏,半晌才冷嗤一聲:「玉蕘總算明白為何嶼箏姑娘無論如何都不願出宮,原來心思皆在此處。枉費了爺待你的一片真心……」
聽到遙羽這話,嶼箏自是無法辯駁。腹中這骨肉如何而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無關乎情意,無關乎所愛。不過是強加於身的羞辱罷了。只是這番沉默看在遙羽眼中卻讓她怒意更甚。
嶼箏自是不打算說個清楚,心知自己如今的處境十分難堪。即便遙羽身手極好,可在重重宮闈之中,若是不慎被察覺出,連累到顧錦玉又當如何。心念一轉,嶼箏便道:「如玉蕘姑娘所見,也請告訴顧公子,不必為嶼箏費心。生死由命,這宮中抵不過皆是如此……」
遙羽方要回應,卻聽得殿外傳來一陣雜亂聲響。足尖一點,遙羽飛身攀上殿中橫樑,迅速離開殿中。在殿門沉沉開啟的一瞬,露出沉幕天光的穹頂被琉璃瓦緩緩覆蓋。
嶼箏剛舒出一口氣,卻驚覺入殿的不是別人,而是皇上。剎那間,心中翻湧千般情緒,匯聚一處卻只做悲慼。他不信她,認定是她謀害了龍嗣。然可笑之處卻在於,白嶼璃的腹中根本沒有什麼龍嗣。而她,卻擁有一個不知該捨該留的小生命。
穩了穩心神,嶼箏沉了神色,上前拂禮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但見楚珩沐朝著昏沉的宮燭瞥去一眼,又嗅到霜華殿中些許潮冷的霉濕之氣。輕輕抽動鼻翼,不免對眼前的女子生出幾分疼惜來。方要伸手扶她起身,楚珩沐身形一頓,卻生生忍了下來。
將手置於身後,他甕聲道:「箏順常,你可知罪?」
嶼箏目視前方,視線落定在皇上的龍服擺角處:「臣妾何罪之有?」
「你……」楚珩沐欲怒,卻又轉而歎了一口氣。如今這情形,他自是無法向嶼箏表明。可看著她這般倔強的模樣,只怕對自己也只剩怨懟。
心中酸楚,楚珩沐卻冷著一張臉朝著謹德吩咐:「箏順常不知悔改,著降為美人,禁足霜華殿,不允任何人前來探望……」
「皇上……」謹德十分清楚皇上心思,可又怕因得急怒攻心做出此舉,傷了箏順常的心。
楚珩沐抬手,制止謹德再說下去。又朗聲朝著殿外叫道:「來人!」話音剛落,便有一人垂首入內。而看到此人的瞬間,嶼箏差點停滯了呼吸,應聲而入的分明是顏冰。
此刻身處窘境,嶼箏最不願的,便是被顏冰哥哥瞧見她此時的模樣。好在顏冰入殿之後,只垂首站在楚珩沐身後,並未朝著嶼箏投來視線。這使得嶼箏的心略顯安穩。
「莫言!朕命你帶人看守霜華殿。箏美人如勁是戴罪之身,落實其罪前,若是出了什麼岔子,朕拿你是問!」楚珩沐冷冷撇下一句,便拂袖而出。
顏冰則神情沉鬱地垂首應道:「微臣遵旨……」
直到出了霜華殿,愈行愈遠,楚珩沐的心中才起了幾分悔意,半日紫宸殿的議事讓他看清明相與曹厲如今已成倒戈之勢,郁心同樣有了反逆之意。
但他的確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當年郁心之所以能保全自身,許是有江元冬和殷流之極力周護,而後因依附著自己得了安穩。可太后的秉性,卻不會輕易放過掌中之物。郁心得以在宮中安然無恙,只怕在當年便已臣服太后。枉他這些年將郁心視作心腹,眼下瞧來,這女子的心思竟深沉到此等地步。
楚珩沐不僅疑心,拓跋闌以久病之勢得以從質子身份脫身,歸胡之後,即刻繼位為汗,竟無一絲病疾之象。在宮中這些年,拓跋闌的藥皆有郁心司理,不難猜出,拓跋闌若是沒有郁心相助,並不成事。
只是郁心所為,到底是聽命於太后,抑或是她已成拓跋闌的心腹?
楚珩沐細緻回想,卻覺琴月軒一事興許另有隱情。思及至此,他朝著謹德吩咐道:「傳召郁司藥,朕要見她……」
回到紫宸殿中,楚珩沐心緒不寧。被傳召的禁軍都尉付軒此時亦在紫宸殿中,靜候聖命。半晌之後,卻見謹德匆匆入殿,急聲道:「皇上,不好了,箏順常被太后傳到玉慈宮去了……」
「什麼?!」楚珩沐大吃一驚:「莫言呢?!朕不是留他在霜華殿?」
「莫言被太后派來的人用刀架著,一併帶去玉慈宮了……」謹德急聲說道。
楚珩沐重重一擊桌子,便震得筆架翻倒,御筆跌入硯台,飛濺起的墨汁落在明黃垂帳上凌亂不堪。
玉慈宮中,嶼箏跪在略顯冰涼的地面上,垂首屏息。只微微瞧見端坐於榻上的太后著了一襲暗墨鳳紋雲錦裙,修長的小指上套著金箔護甲,手中轉動著一串墨玉佛珠。
殿中沉靜一片,只有宮紗下的燭燈偶爾辟啪作響,曝出幾聲燈花來。
雲竹持了銀剪,剪去宮燈中開綻的半截燭芯,但見殿內亮了些許,太后的聲音便帶著幾分冷厲沉沉響起:「箏順常,抬起頭來,叫哀家好好瞧
瞧……」
嶼箏心中一凜,垂目微微抬頭,只定定看向太后手中轉動的佛珠。片刻之後,便聽得太后輕歎一聲:「嗯……的確標緻……比起璃容華,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臣妾惶恐……」嶼箏急急俯下身去,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頓覺冷寒入心。
只聽得太后繼續說道:「你與璃容華既是姐妹,又怎能下得去如此狠手?」太后的語氣雖是淺淡,暗含的威嚴卻不容置疑。
嶼箏聞聽,急聲說道:「太后明鑒,此事並非臣妾所為,臣妾……」話音未落,嶼箏便聽得玉慈宮外傳來一陣騷動。
「王爺留步!太后已經安歇了!王爺!王爺!」但聽得侯在玉慈宮外的太監急喚幾聲,楚珩溪便神色匆匆地入得殿來。
「兒臣給母后請安……」楚珩溪緩緩一禮,在嶼箏身側跪定,輕不可察地朝著嶼箏瞥去一眼,但見她神色無異,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見到楚珩溪前來,太后的臉上不免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溪兒,這個時辰來母后這裡,所為何事?」
楚珩溪緩緩起身,看向太后便道:「兒臣聽聞,母后因得琴月軒之事尚在操勞,故而前來探望」
「溪兒的消息倒是得的很快……」太后勾起唇角冷然一笑,她自是知道楚珩溪匆匆趕來所為何事。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死了淳佳,竟又來了一個白嶼箏。瞧著眼前這情形,竟是與幾年前並無二致。
想到這兒,太后心中不免隱隱動怒,她叱吒宮廷半生,卻偏偏生了這樣一個多情心軟的孩兒。
淺笑著朝楚珩溪伸出手,太后輕道:「哀家倒不曾見你平日裡這般用心,今日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楚珩溪緩緩落座,便不經意地朝著跪在地上的嶼箏瞥去一眼:「這……好像是邀月軒的箏順常吧,怎的在母后宮中?」
太后斂去笑意,看向箏順常,冷冷說道:「雖說是並蒂之花,可一個溫柔靜姝,一個心腸卻未免太過歹毒……且不說謀害龍嗣此等大罪,分明是骨肉至親,下手卻如此狠辣!後宮之中,斷斷留不得這樣的女子!」
溫柔靜姝,嶼箏不免在心底冷笑一聲,這是在說嶼璃嗎?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心腸歹毒之人嗎?
聞聽太后此言,楚珩溪沉聲道:「哦?竟有此事?事已確鑿?」
一側的雲竹聽到王爺這樣說,便接過話道:「回王爺,皇上已將箏順常禁足霜華殿,廢黜是遲早的事……」
「既是遲早的事,總歸還是未廢……」楚珩溪眉頭輕皺,淡淡說道:「皇兄未做定做,母后卻強來插手,只怕會惹惱了皇兄。」
「溪兒!你怎能如此責怪母后?龍嗣乃後宮重事。皇上失子,哀家失孫。你叫哀家如何坐視不理?」太后臉上浮現幾分慍怒之色,將手中的佛珠重重擲於桌上。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通傳:「皇上駕到……」
太后神色一凜,便籠袖端坐於榻上,楚珩沐未免來的太快。眼前這丫頭當真就讓他如此難以安心?隨即太后唇角浮現一絲冷笑,只怕她尋到了比淳佳更好的人選。眼前這女子才是讓楚珩沐潰不成軍的有力之器。
楚珩沐大步入得殿來,除卻太后,眾人皆俯身行禮。而他在看到三弟的瞬間,焦急的神色轉而顯了陰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