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文 / 沉琴絕酒
胤礽回樂壽堂時,仁憲太后早已是哭過一場了,見胤礽回來,她雖盡量掩飾,可那紅腫的眼睛卻騙不了人。
她是為著康熙那道旨意傷心,胤礽心知肚明,卻不願將這層意思說透,只將話往別的地方岔:「祖母不要太過傷心了,萬黼阿哥若知道祖母這般為他難過,他會神魂不安的。還請祖母寬心,他去時,並沒有受什麼苦,皇阿瑪已將他的後事辦妥了,祖母不要太介懷了。」
跟仁憲太后共同生活了幾個月,他如今的蒙語大有長進,仁憲太后還只會簡單的滿語,他卻能用蒙語與仁憲太后交流了,因此為體恤太后,他在仁憲太后跟前,自然是說蒙語的。
仁憲太后聽了他這話,先是一愣,繼而才反應過來,苦笑應道:「是啊,你說得是。」
她素與萬黼無甚交集,名義上雖是祖母與孫子,但一年也見不上幾次,若論起來,她的這些孫子與太皇太后才是真正的親緣,與她,其實半點關係也無,她時常有一種感覺,在這個皇宮裡,她就像個外人似的。
她雖是皇帝的嫡母,按規矩皇帝見了她是該叫一聲額娘的,可皇帝每回見了她這樣喚她,那一聲皇額娘都喚的毫無感情,仁憲在心裡苦笑,她何嘗不知道皇上對她其實根本無感情可言?
這些年在宮裡,她仰人鼻息存活,自己又無子嗣傍身,誰能知道她的苦處?她一方面心裡感激太皇太后,若非是她,當年自己也會成為廢後,是太皇太后力挽狂瀾,保住了她的皇后之位;可另一方面,她在心裡又怨恨太皇太后,若非是她,她又怎會落得與皇帝母子不親的境地?
太皇太后實是心計深沉之輩,她要皇帝心中只敬愛她一人,後宮只崇她為地位最尊者,因此千方百計的阻止自己與皇帝親近,又因為自己性子懦弱,不肯去爭,更不能去爭,自己害怕爭了之後會惹怒太皇太后而失掉現有的生活,所以一切都聽從太皇太后的安排,她裝作不懂太皇太后的算計,她始終配合著太皇太后,以至於將自己弄到了這步境地。
她手段不及太皇太后,算計更不及太皇太后,她也不是胸有丘壑的女子,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樣的能與男兒匹敵的胸襟與智謀,她心裡欽佩太皇太后的魄力,也恨自己懦弱,縱然心中有怨,可在她心中,仍是把太皇太后當成了她最大的依靠。
可自從仁憲撫養胤礽之後,她心裡的想法就悄然發生了變化,太皇太后身體漸弱,年事已高,又有一身的毛病,只怕是沒有幾年的活頭了,太皇太后自個兒都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太皇太后才會這般著急的為她的將來籌謀。
仁憲心裡冷笑,太皇太后也是知道她與皇帝不親的,見今培養感情是來不及了,基於此太皇太后才想到了胤礽,才會要她來撫養胤礽的,她本來也沒想過要和皇帝培養感情,太皇太后這個提議倒也合了她的心意,她覺得甚好,因此也就應了下來。
自胤礽到了她這裡後,她就在心裡把胤礽當成了她今後最大的倚靠,她待胤礽真心,也盼著這孩子將來長大後,能看在這幾年的撫養上對她真心,給她一個舒適的不必看人眼色的容身之處。
因此,仁憲心裡的天平在那時就已經嚴重傾斜了,她把自己這輩子最真的真心和母愛都給了胤礽,在她心裡,胤礽甚至比太皇太后還要重要,畢竟她對太皇太后感情頗為複雜,對胤礽的感情卻十分純粹。
卻未曾想到,還不到一年,皇上就下旨將胤礽奪走了!
皇上這是要斷了她的將來,而慈寧宮那邊,竟一點動靜也無!
見今胤礽明明見了她難過,卻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竟以為她是為了萬黼,著實叫她傷心!
這孩子這麼聰明,難道不知她是在為即將的祖孫分離而傷心嗎?
胤礽見仁憲太后說了幾個字後就怔然而坐,眼中含淚,顯然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了。
胤礽一歎,心裡道了一聲可憐,他何嘗不知太后之心事?只是萬黼殤逝,作為太后祖母,他是必須把這樣的場面話對仁憲說一說的。
胤礽將顧氏手裡的小奶狗接了過來,揮揮手讓顧氏和仁憲太后屋裡服侍的人都退下,顧氏還不肯就走,眼含擔憂的看著胤礽,忍不住低聲道:「太子爺還是先更衣吧,這雪水若是化在了衣裳上頭——」
「你囉嗦什麼,出去!」
胤礽瞪了顧氏一眼,隨手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丟給顧氏,方才外頭的雪珠都落在大氅上了,他裡頭的衣裳還是乾的,何況仁憲太后這屋裡暖和得很,他自知無事,心裡只怨顧氏太小心了些,便是晚些更衣又如何?將該說的話說完了再更衣也是一樣的。
顧氏無奈,只得帶著胤礽身上的大氅出去,臨走時到底不放心,把屋子裡的炭爐都檢查了一遍,才掩上門出去了。
胤礽見人都走了,才走到仁憲太后跟前,將懷裡蜷縮成一團兒的小奶狗遞到仁憲太后懷裡。
仁憲太后正傷心著,忽而感覺到懷裡有溫溫熱熱的小東西,還能感覺到有小動物的爪子在她手上踩來踩去,她嚇了一大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只白色的小奶狗,這才忍住了要把東西甩出去的衝動。
那小奶狗已是困極,一心只是想睡覺,在仁憲太后懷中尋得一處溫暖所在,就又蜷縮成一團兒窩在那裡睡了。
「這是?」
仁憲太后驚訝的都忘了傷心,她實在搞不懂胤礽塞給她一隻小奶狗的用意是什麼。
胤礽見仁憲太后抱著小奶狗沒扔出去,心裡倒是多了幾分安定,他望著仁憲太后道:「方纔人多,有些話孫兒不好直對祖母說,如今人都走了,孫兒也就可以與祖母說說心裡話了。」
/>「孫兒知道祖母不只是為了萬黼阿哥的事兒傷心,祖母多是為了孫兒要走的事兒傷心。皇阿瑪那旨意已經下了,孫兒不敢違逆,今年六月毓慶宮修好後,孫兒就要住過去了。那時寧壽宮也是剛剛修好,孫兒不能陪祖母同住,於是特意去尋了這隻小奶狗來,想讓它替孫兒陪著祖母閒時解悶。」
當年他赴省外去上大學時,怕母親一人在家中寂寞,想來想去也是去尋了一隻很可愛的金毛來養著,那金毛乖得很,陪了母親幾年,與母親感情極好,他畢業後回家鄉工作,見母親面色紅潤有光澤,一點兒也不顯老,便知是母親有狗狗相伴,想念他的心思就分散了許多。
也是因為這個,他才想到了要去為仁憲太后尋一隻小狗狗來養著的法子。
仁憲太后低頭瞧了瞧那小奶狗的酣睡之態,小奶狗微微起伏的小肚皮看得仁憲心頭一軟,又抬眼看了看胤礽,眼前的小男孩子黑眸如天上星子一般明亮,在那星眸中,她是能看見胤礽對自己的體貼孝心的,她心頭益發柔軟,伸手拉過胤礽的手,一句歎息也就出了口:「倒是難為你想著了。可這狗兒如何能與你相比呢?」
往後的日子沒有胤礽在膝下承歡,縱有小狗兒相伴解悶,那日子終究也是乏味無色的。
「祖母莫要傷心,這小狗兒極通人性,養久了祖母便知它的好處了,」
胤礽靠著仁憲太后膝頭說道,「我只是不與祖母住在一處,要這狗兒陪著祖母夜裡閒時解悶罷了。往後的日子裡,孫兒定會每日來給祖母請安的,陪祖母玩笑說話。我已為祖母打點妥當了,上駟院有個叫喇達的小太監,便是專門照顧這小狗兒的,他每日也會來,祖母不必費一星半點的心思的,只管逗弄這狗兒玩就是了。」
仁憲太后聽了這話,半晌沒說話,撫了那小奶狗的脊背半晌,才回過神來,看見胤礽鼻尖上的水,忽而就想起外頭彷彿是下了大雪,這小狗兒身上方才也是帶了些雪意的,一時鼻頭微酸:「這狗兒是你冒雪去弄來的?」
仁憲太后作勢就要起身:「外頭那樣冷,我得吩咐人給你弄些薑湯來喝!」
胤礽示意仁憲太后不必起身,輕輕噓了一聲道:「祖母別擔心,孫兒好得很呢!薑湯之事,奶娘已預備去了,祖母莫費心了,這小狗兒才睡著,外頭又冷,祖母就聽孫兒說說話,等下就歇了吧。」
仁憲太后見他還有話說,便依了他坐下,便只聽胤礽又低聲道:「孫兒自出生就沒了額娘,雖有阿瑪教養幾年,但心裡頭終歸是想要個額娘的。出痘時幸蒙祖母看顧,說句不合規矩的話,孫兒心裡頭其實早就將祖母看做是孫兒的親額娘了!」
「孫兒如今人小力薄,有些事兒實在是無能為力,祖母的委屈孫兒也是看在眼裡的。但孫兒求祖母忍耐幾年,等孫兒長大了,等孫兒有能力照顧祖母的時候,祖母就不必憂心前程和將來。孫兒既然今日承應了您,往後就不會放任您不管的。無論旁人待您如何,至少還有孫兒孝敬您!在孫兒心裡,您就是孫兒的親祖母!」
胤礽這番掏心窩子的話說的仁憲太后熱淚盈眶,她的手顫抖著撫摸胤礽的頭,她活了這些年,偏偏只在聽了這個孩子的話後,才頭一回找到了踏實安心的感覺。
「只是孫兒這些話,祖母只放在心裡才好。不必拿出來說與旁人聽,這宮裡的人心思各異,孫兒怕祖母心善吃虧,也怕被人抓住了話柄,不說孫兒是孝敬祖母,反倒是閒言閒語說孫兒的不是,指摘孫兒此舉是陷皇阿瑪於不孝。」
他是一番孝心全為了化解矛盾,可若是這番話落在旁人耳中,那就成了皇帝與嫡母失和,反而是皇太子藉機與太后親近的情形了,那樣的話,會引起他和康熙之間的矛盾,會引得康熙對他起疑的。
仁憲太后完全明白胤礽的良苦用心,含淚點頭道:「好,我都聽孫兒的!」
「既如此,那孫兒還請祖母做一件事兒,等這事兒成了,才能算得上是解了眼下這僵局了!」胤礽眨眨眼睛,又對著仁憲低聲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