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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54章 [溫蠟] 文 / 尤阡愛

    那是一座竹籬土捨,被風雪刮得只剩下個模糊輪廓,唯有透窗的一點點光亮搖曳不滅,而在孟瑾成眼中,這就好比在荒漠裡尋到一脈水源,幾乎要欣喜若狂了,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土捨裡住著一家四口人,曹氏夫婦是副熱心腸,當看到一身狼狽落難的二人,二話不說,趕緊讓他們進了屋。

    屋內生著火,十分溫暖,幼幼被孟瑾成扶著坐在靠牆一張土炕上,炕底燒著熱火,暖烘烘熱騰騰,彷彿一把小文火熏著週身,與外面的漫天狂雪相比,簡直全然兩個世界。

    不過二人先前都快凍成冰坨了,坐在炕上一時半伙還緩不過來,尤其是幼幼,手腳冰涼,眼珠子發直,跟木樁子似的一言不發,可能是凍傻了。

    孟瑾成倒還好,跟夫婦二人交待下經過,大致就是他們是山上住戶,途中遭遇狼群襲擊,不甚從崖邊跌落。

    「我叫阿瑾,她叫阿幼。」當被問及姓名時,孟瑾成略微遲疑下,啟唇介紹身份,「她是舍妹。」

    曹大娘歎氣:「哎呀,你們倆真是福大命大,這附近也就我們一戶人家,要是錯過了,可就得再走一兩里的路程了。」

    孟瑾成點頭慶幸,不時轉眸看看幼幼,見她被凍透的蒼白頰肌,漸漸洇出一絲暖潤的紅來,就像芙蓉花蕊裡那一點嫩嫩的粉,這才安下心。

    曹大娘煮了一鍋熱乎乎的蘿蔔骨頭燙,給他們倆充飢暖胃,幼幼原本動都不想動,可聞見香味,還是迫不及待地下炕,她實在餓壞了,一碗夾著蘿蔔僅有點肉味的熱湯,也被她狼吞虎嚥地喝了兩大碗,這回徹底暖了身,她滿足地吁口氣,隨即對上孟瑾成淡淡溫和的眼神,回想自己剛剛近乎失態的粗俗舉止,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之後二人將傷口包紮,又進行了一番簡單梳洗,身上衣物是破損到不能再穿了,好在曹氏夫婦有富餘的,兒子二虎雖十五六歲,但長得人高馬大,體格威猛,看去比孟瑾成還要大好幾歲的樣子,為此孟瑾成穿上他的一套衣服,還得挽起袖口褲腿,曹大娘的大閨女已經出嫁,幼幼穿上倒比較貼身,等雙方一出來,可把曹氏夫婦他們看傻了眼,一個欣長秀雅,風俊神清,如湖海碧玉明徹照人,一個骨玉為肌,雪魄為容,如綺潤靈石清麗剔透,皆是錦繡玉質,當真是粗織棉衣也遮掩不住的,小小房舍幾乎要承受不住他們自身上的光耀。

    曹大娘感歎:「我活了大半輩子,可從未見過像你們兄妹這般,生得如此整齊標緻的人兒呢。」

    幼幼若有所覺,往孟瑾成肩後躲了躲。

    曹大娘見狀責怪:「二虎,你傻愣著幹嗎,還不趕緊把房間拾掇拾掇。」

    也不怪二虎盯著幼幼目瞪口呆,真是不敢相信世上有生的如此好看的女子呢,比夢裡的仙女還好看,經曹大娘提醒,他才拽著小妹回各自房間收拾,騰出自己的半張床,因地方有限,晚上孟瑾成跟二虎一間,幼幼跟秀丫睡在一起,秀丫是曹大娘的么女,七八來歲的小女娃,對幼幼那件破損的貂裘特感興趣,反覆摸著上面柔柔軟軟的絨毛,就像喜歡著心愛的玩具一樣。

    三更時分,暴風雪仍在沒頭沒尾地下著,刮得整個房屋都在微微地震似的,秀丫突然跑進二虎的房間,拉扯著孟瑾成的袖角。

    「怎麼了?」孟瑾成心頭一緊,唯恐幼幼出了什麼事。

    秀丫一邊說,一邊抱著肩膀比劃:「姐姐,姐姐睡不著……怕……」

    孟瑾成一聽,馬上衝到隔壁房間,屋內很黑,隱約瞧見幼幼像小蝦米一樣蜷著身縮在床角,臉龐埋入膝蓋,瑟瑟發抖。

    孟瑾成這才想到幼幼怕黑,總是習慣晚上留燈入睡,連忙出聲:「幼幼,你別怕,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幼幼又以為自己被關在那個黑暗冰冷的倉庫裡,家人全部離她遠去,只有她一個人,哭的聲嘶力竭,卻無法改變被那種丟棄的絕望恐懼。

    她是真的害怕,嘴唇都咬紫了,抖索得彷彿是快要支離破碎花瓶,直至孟瑾成的聲音闖入她自我封閉的空間,才稍微有些清醒,可依舊不肯動,也不敢睜眼:「瑾成哥哥……我害怕……」

    曹大娘被驚醒,披衣從房內出來,孟瑾成焦急地問:「大娘,您這裡有沒有蠟燭?」

    「蠟燭?」要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山裡人家,都是自個兒提煉動物油作為燃料,曹大娘家用的就是豬油燈,通常山裡人家一近天黑,便早早就寢,至於蠟燭,那實在用不起,況且要是點上整整一晚,簡直是太過奢侈了。

    聽完孟瑾成的描述,曹大娘也曉得幼幼怕的厲害,左思右想,突地一拍手:「對了,我家大丫當初出嫁的時候,家裡留了一盒蜜蠟,你快拿去用吧。」

    孟瑾成想了想,從袖裡摸出一枚雙魚玲瓏玉珮:「大娘,您把這個留下,改日進城當掉,留做銀子用。」

    「啊,這怎使得……」曹大娘不懂這玉兒墜兒的,但瞧眼前的玉珮制工精美絕倫,大概買十箱蜜蠟都綽綽有餘了。

    在孟瑾成再三堅持下,曹大娘終於收下。點上一根蜜蠟,孟瑾成小心翼翼端進幼幼的房間,跟她說:「幼幼,別怕了,你看,屋子不黑了。」

    幼幼猶豫一陣兒,緩緩抬起頭,孟瑾成捧著蠟燭坐在床邊,搖曳的光芒映在他臉上,彷彿晨曦的山景,這樣的幽寧、朗逸,眼睛熠熠生輝。

    幼幼本是臉白如雪,此刻亦被幻出流麗橘絢的色澤來,眸底的不安與驚恐漸漸消匿無蹤:「哪裡……來的蠟燭?」

    他溫言解釋:「是曹大娘的大女兒出嫁前,夫家送的聘禮。」

    幼幼自然不知一根小小的蜜蠟,對山野人家而言,也是捨不得用的。她往有暖光的位置湊了湊,心裡過意不去:「瑾成哥哥,你別管我了,去歇息吧。」

    孟瑾成簡短道:「沒事,我在這坐會兒,等你睡熟了再走。」秀丫耐不住睏意,跑到二虎的床上睡了,恐怕也沒有他能呆下的地方。

    幼幼垂落眼簾,孟瑾成也不做聲,彼此耳畔僅迴盪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宛如那些葬在地底下的生靈,爬出來發出嗚嗚咽咽的哭泣。

    她陡然打個激靈,孟瑾成反應:「怎麼了?」頓下聲,「是不是冷?」

    幼幼搖頭,畢竟第一次遭遇這種苦難,周圍一切環境都不適應,可是她又覺得,有瑾成哥哥在身邊,她就什麼都不怕了。

    反倒孟瑾成沉默片刻,玉唇輕啟:「幼幼,對不起……以前發生的一些事,是我做的不好。」在他心裡,她依然是那個令他打小就疼愛的女孩子,他一直竭盡全力地不想傷害她,可惜沒料到最後傷她最深的人,始終是自己。

    幼幼彷彿有些意外,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心跳越來越快,在沉默的氣氛裡太過明顯,她終於結結巴巴地問:「瑾成哥哥,你現在……過的好嗎,跟、跟她……」提及「她」,差一點摀住胸口,抑痛足以窒息。

    那時她的臉龐多半浸於暗色,唯獨一雙翦水瞳仁格外清清幽幽,宛如一株仙草,凝了三世晨露,閃爍著可人的光,連眉目都染得憐軟,竟同那個人……有幾分的神似。

    孟瑾成憶起第一次看見素兒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雙可人可憐的秋水眸子,煙黛眉,凝雪肌,有頭天生軟軟的長髮,襯得她的臉也好似柔軟的雲朵,伸一伸手,便碎散了。

    那會兒不過可憐她,留在身邊,她是如此乖巧,極少說話,像一條安靜的影子跟著他,在他需要的時候,端茶倒水,備紙研墨,繡補更衣,有一回,他不小心觸及她的手,她耳廓紅得比春日的櫻桃還鮮艷,可愛極了,她羞著尋辭離開,他卻看入了迷。

    眼前的人兒,十多年過去,那雙瞳眸依舊天真純澈,包含著濃濃的依賴,而心底的那個人,何時起,變得只會抱怨、發怒、難知饜足……他有些迷茫,已經不知道她想要什麼,該再給她些什麼了……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凝著她的眼睛發愣,幼幼忍著內心絞緊的疼意,強自笑道:「以前的事,我、我都忘記啦,瑾成哥哥,只要你跟她在一起過的開心,我……我就高興……」

    孟瑾成如夢初醒,沒說什麼,淡淡彎下嘴角:「那你呢,王爺他待你可好。」

    燭光晃在隱約霧籠的眼底,成為絲絲尖銳的明亮,她發下呆,然後垂眸「嗯」了聲。

    一時無話。

    「睡吧。」孟瑾成為她掖掖被子,認為目前把她哄著才是要緊事。

    幼幼躺在床上閉會兒眼,接著又睜開:「瑾成哥哥,之前你在雪地裡講的故事,陶氏、楊氏、李氏……她們因在聚宴中跟封十八姨鬧的不愉快,後來呢?」

    孟瑾成繼續講:「因為她們的住所每年都會受風侵襲,這次又跟封十八姨鬧得不愉快,所以央求那名處士做了一個上繪日月五星圖樣的朱幡以作庇護,幾日後,狂風大作,而處士宅邊花苑裡的繁花卻平安無恙,處士這才明悟,原來陶氏、楊氏、李氏她們就是花神,也就是桃花、楊花、李花……而封十八姨是風神,他用朱幡庇護了諸花,才使得她們不受絲毫影響,這就是『朱幡護花』的由來……」

    蠟淚緩緩流淌,在台沿堆成半寸,他的聲音溫和得宛如一場花雨,朦朦碎碎,飄得漫空無處不在一般,奇異地蓋過屋外的暴風驟雪。

    幼幼終於沉入夢鄉,孟瑾成這才停止自己說了半晌的故事,凝睇那張無暇容顏,猶豫下,還是舉手為她輕輕拂去眼角的一滴淚,方呵滅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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