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環 文 / 趙愁城
白思微看了看鳳先生,看了看那個環,又看了看鳳先生,忽然笑了。
鳳先生還是沒有表情。
白思微道:「若此物真能破那九重樓,你為何早不現身,偏要等到此時?」
其實這不僅是白思微一人心中的疑問。這個叫做鳳先生的,還有剛才那個姑娘,既不知來歷,也沒有名聲,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交易就要達成時候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其中有詐。白思微既然問了,眾人也都靜靜拿冷眼覷著這個鳳先生,看他如何作答。
鳳先生淡淡道:「此時方是天時。」
白思微眉心一蹙,道:「天時?」
鳳先生道:「唯有現在,公子才看得見在下,在下也才能將這東西交給公子。」
這句話,非但白公子似懂非懂,周圍人也都怔住了。
白思微失笑道:「難道你還會隱身不成?」
鳳先生卻沒笑,依然淡淡道:「太看重成敗,眼睛就會蒙蔽。」
白思微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鳳先生的話,忽然眼睛中露出一絲警惕,道:「你怎知我一定會按你說的做?」
鳳先生低聲道:「你一定會。若非如此,葬送的不僅是白家的名聲,還有性命!」
白思微略微有些發怒:「你這是威脅?」
鳳先生道:「用九重樓去挑戰天度小浮圖,必死無疑。」
白思微稍稍有些被觸動了。
只見鳳先生將那環放在白思微手上,一邊緩步走下樓,一邊朗聲悠悠道:
「天度小浮圖,高一尺三寸,重八斤三兩五錢。八稜八角,上下七層,形似寶塔,故名『浮圖』。有窗形孔一百一十二、門形孔五十六、鈴舌孔五十六。分別適用三種彈藥:窗形孔,可用『暴雨梨花釘』之釘;門形孔,可用『七星透骨針』之針;鈴舌孔最是難防,天下任何一種粉末,不論有毒、無毒、有色、無色、有味、無味,皆可釋放,如空中游絲,水中蜉蝣。二百四十四孔齊放之時,猶如香花四散,壯麗無比。」
他說完這番話,座中眾人皆是訝然。這樣一個全身上下散發著讓人難以接近的氣息、使天生高傲的白思微都為之觸動的人物,竟會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的話,而且說得歷歷分明,就如同說起某個相知多年的好友,這能不讓人驚訝嗎?
誰都沒有發話,心裡卻都是疑竇叢生:
都說見過天度小浮圖的人都已不在世上,若鳳先生所言是真,他又是如何得知?
而且,那天度小浮圖的樣子,越聽越覺得與九重樓十分相似。但是天度小浮圖雖然只有七層,高僅一尺三寸,孔數卻有三種二百四十四孔之多。九重樓只有兩種二百一十六孔,卻憑空多出兩層,高近三尺,論精緻的程度,不及天度小浮圖遠甚。蕭易寒卻說它可以破解天度小浮圖……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蕭易寒在說謊?
「啪、啪。」
拍手的不是別人,正是蕭易寒。
他的臉上不僅沒有一絲尷尬,相反,又掛滿了笑容。
「鳳先生所學甚精,在下佩服。」他說,「天度小浮圖是家母昔年的作品,在下初入此行,論手藝比起家母自有不如之處。不過,以機關破機關,不在處處皆長,只在一點靈思,攻及要害。好比當年,『混元鎖』『七寶鑰』,一個是無所不開的鑰匙,一個是無人可破的鎖。以功能論,混元鎖不及七寶鑰有用,以外形論,混元鎖亦不及七寶鑰靈巧。可是七寶鑰若是插入混元鎖,便會立刻碎裂。這就是先祖給世人開的小小玩笑。以混元鎖之樸拙尚能碾碎七寶鑰匙,你怎知我件拙作破不了當年的『天度小浮圖』?」
蕭易寒談笑自若。鳳先生不動聲色。底下眾人有的說蕭易寒油腔滑調,強詞奪理,也有人說,鳳先生底細不明,怎能相信,莫衷一是。
沈青青卻聽得有些坐不住了。
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一個人——老狐狸。
曾負鼎和萬人敵口中的「老狐狸」,也就是那個給廢公子出主意報仇,並用天度小浮圖打傷了他的那個幕後人物。
「老狐狸」當然應該是個對天度小浮圖極為瞭解的人。他應該不是蕭易寒,那時蕭易寒自身都難保,就算他能想出夜襲負心樓的主意,也沒辦法實行。那麼會不會是鳳先生?
鳳先生當然不老,但「老狐狸」的「老」不一定指年齡,也可以指資歷,或者個性。那時他也住在負心樓裡,火災一起便不見了,而且負心樓主也說始終看不穿他……
沈青青正思考著,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不太願意再想下去。
因為鳳先生的出現實在太及時,簡直就像是一道曙光。沈青青她畢竟善良,怎會隨便懷疑一個扭轉局勢的人物呢?
罷了,這件事暫時還是留給無所不能的負心樓主吧,沈青青想。至少目前有一件事她可以確定無疑:蕭易寒以為蕭洛華已死,所以他絕對是個冒牌貨。
於是她悄悄和劉二先生道:「九重樓破不了天度小浮圖的。」
劉二先生道:「我也知道。」
沈青青大奇。
劉二先生歎息道:「負心樓主最後那句,『莫認將離作牡丹』,老夫正是錯把芍葯認成了牡丹啊……」
沈青青正琢磨劉二先生這句話,
突然察覺氣氛異樣,猛然回頭,卻見不知何時蕭易寒已站到九重樓之乾位,手也搭上了機括,一蓬雪光應聲而出!
只是這一次雪光並非石灰粉,而是真正的銀釘,所正對的目標也不再是陸公子的梅花,而是不知何時踏入九重樓射程的鳳先生。
高堂之上,突現殺機,眾人頓時心驚膽戰,連忙各尋兵刃。有幾個手腳麻利的,已經打開窗子,準備跳窗而走。
然而,讓眾人不可思議的景象出現了。
銀釘並未真正從九重樓中噴出,僅僅露出不到一寸,就再也一動不動。
接著沒過多久,那九重樓開始從下往上、一層一層地轉動起來。它轉得很慢很慢,一頓一頓的,不時還發出「卡答,卡答」的聲響。不一會兒,它的正上方。忽然升起一縷青煙,眾人嗅到竹木材料焦糊的味道。
有異常!
堂上眾英雄已亂了,此刻更是亂上加亂。有的害怕得想要後退,有的卻大著膽子想要上前看,漸漸就互相推搡起來。尉遲老爺子已是完全醒了,兩隻眼睛瞪得溜圓。九棍堂洪長老也一改之前惜字如金的作風,扭頭就罵別人故意用腳擋住他的鐵棍,害他這把老骨頭差點絆了一跤。最奇的是「星河玉女」邱婉如,輕輕「嚶」了一聲,不知怎的,竟是自說自話往和她隔了兩個座位的顧人言肩上倒去,卻不料顧人言早已拔劍起立,害她倒了個空。
只有鳳先生,依舊袖手站在九重樓的正前方,絲毫不理會樓中亂象,面不改色慢慢道:「機關破了。」
「了」字出口時,整個九重塔突然「崩」的一聲巨響,從下而上迸裂開來,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堆廢鐵。接著又是「叮啷」一聲,九重樓的尖端掉落在遠處,上面嵌著一物,正是鳳先生交給白思微的那個平平無奇的環!
這是變戲法麼?
環又是何時落在那裡的?
這時,樓上傳來了白思微開朗的笑聲:
「鳳先生只知我白家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卻不知還有一手無聲無形的彈指功夫『此時無聲勝有聲』。不知可看清楚了?」
依然是那個驕傲的白思微,只是這一次眼神中多了一些感激。
鳳先生向樓上一抱拳,淡淡道:「好身手。在下受益匪淺。」
說畢,緩步走到方才一直笑瞇瞇看戲的燕姑娘身邊,欲一道離開。
「且慢!」「神拳門」尉遲老爺子突然大喝,「鳳姓如今武林中並不多見,亦無足稱名家者,小子,你究竟是何人?」
鳳先生並未回頭,好像已對一品樓失了興趣。只有那燕姑娘轉過身來,作了個鬼臉,道:
「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拿著黃銅當真金。本姑娘複姓公輸,單名一個『燕』字,他叫蕭鳳鳴,若要找他,就去空心島呀!」
蕭鳳鳴……空心島!
眾人還未回過神,突然聽見一聲大喝:「哪裡走!」
一把七星寶刀,直直向那二人後背斬去。
刀是辛四爺的刀,拿刀的當然是辛四爺。
辛四爺的眉眼中已不再是方才立誓封刀的威嚴,反而帶著同歸於盡的悲壯。為何要有這一刀?因為希望破滅的不甘,還是因為對空心島的仇恨?沒有人知道。他們只知道,這一刀若是斬下去,非但這自稱空心島出身的蕭鳳鳴公子將立斃當場,辛四爺的英名也將隨之灰飛煙滅!
這一刀必須阻止!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然而他們本用不著去動。
因為他們馬上就聽到了叮鈴當郎的聲響。
辛四爺的刀根本沒有落在蕭鳳鳴的身上。它剛剛斬出,就突然被震飛至一丈之外。
和寶刀一起飛出的,還有二十枚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暗器,挾著撞擊之後的餘勁,牢牢嵌進了一品樓裡最粗的一根柱子上。
暗器是怎麼飛出來的,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他們只看見蕭鳳鳴似乎輕輕抖了一下衣袖。
蕭鳳鳴的衣袖很闊大,闊大的衣袖可以藏很多東西。這是江湖上的常識,卻很少有人時時記得。
蕭鳳鳴撿起了那把刀,掉轉刀柄,還給了辛四爺。
辛四爺接過刀,兩眼癡癡的,看上去就像剛剛做了一場大夢。
蕭鳳鳴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刀掉了,還可以再撿起來。假,永遠成不了真。」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依然走得很慢很慢。那個叫做公輸燕的姑娘也跟著他走了,時不時還回頭看上一眼,好像期待他們會追上來似的。
沒有人追。沒有人敢追。
他們終於明白,為什麼蕭鳳鳴一直空著手,為什麼走得那樣慢。
當一個人全身上下都能發出暗器的時候,他就永遠不需要拿任何兵刃。
同樣,當一個人自信可以全身而退的時候,就算輕功極好,也不必再展示出來。
美景如斯,能慢慢走著欣賞,豈不更好?
而遍觀江湖之大,能夠從容走出殺局的又有幾人?
劉二先生忍不住讚道:「蕭鳳鳴,嗯,好俊的功夫,又是一表人才。」
見沈青青沒有反應,他又故意拿話挑她道:「可惜,被那個公輸
姑娘搶先了,否則真是你的好夫婿。」
沈青青略微有點不快,道:「我本來就是要退婚的,換了人也是一樣。」
只是不知什麼原因,她心裡憑空又多了些不安。
小白師父的兒子很優秀,蕭易寒是冒牌貨,這件事,她本該高興才對。
可是那個蕭鳳鳴,她又覺得哪裡有些不一般,卻又說不清這不一般究竟在何處,是好是壞。
再看看高堂上面,好幾人正在九重樓的殘骸邊上湊成一堆,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那個蕭鳳鳴究竟是用什麼辦法破解了這玩意。
有人大膽撿了那個圓環回來,眾人傳看一番,只見確實是個普通的圓環,多繞了幾圈細銅絲,那銅絲還很新,看上去並無特殊之處。
也有人拿著那個塔尖仔細看,忽然發現裡面有一根磁針。莫非那銅絲與磁針會有感應?眾人也看得不甚明白,只覺神奇。
還有人說:「哪裡有什麼感應。那白公子指力卓群,可惜之前沒打在要害上,經那小子指點,終於打中要害罷了。空心島早已銷聲匿跡二十多年,他一個不明不白的人來了,說蕭易寒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嗎?」
華山派的顧人言已收了劍,聽見眾人議論,苦笑一下,道:
「諸位前輩,請聽晚輩一言,方纔那個姑娘,確實是公輸家的千金。她從前在華山派闖過……呃,做過客,行事風格頗有些……特別。」
華山弟子的話當然很有說服力。眾人看顧人言臉上的表情,再想到阿燕姑娘的脾氣,立刻知道那次「做客」一定讓他們華山派非常難以忘懷。沈青青大概是座中唯一不太相信華山派的人,這一次也不得不相信。
如果公輸家的小姐是真的,那蕭易寒……
這時候忽然有人喊了一聲:「蕭易寒那小子呢?」
眾人回頭望望,蕭易寒早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