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冤未雪 文 / 囈人 非包月作品
父王離開的那天,妓瓊苑的滿園春色已是繁花殆盡,花落滿盈。在如此絢麗的景色之下,年華恍恍惚惚,迷迷蕩蕩,頃刻間長夏逝去,牧野中初秋悄然涉足。
微冷的初晨,雨潤時節,我追思著我的母后。大風深處紅葉飄零的角落,我伸手拾起一片桃葉,定睛望去,表情在剎那間凝固,捻葉的手有些微顫,葉上的血花赫然顯現,不知何故。一時間,四處陷入靜寂,涼意襲人。
這事也太過蹊蹺,我深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莫非真有血光之災?在此之時,依稀是夢境,依稀是希冀,依稀是別離,它們繚繞著我的心緒,使我無法平靜。種種一切,在我的內心恍若滄潮起伏。我想起我的父王,他的話語彷彿預言天兆一般,迴盪在我的耳邊聲聲不息,令我無法釋懷。
之後,在我趕回禋天神殿的途中,向日城的古楓幾近凋敝,這期間紅葉肆意地飄零,片片緋紅如霞,刺入眼簾。
我在這風中殘葉中一路向前,緊接著便是錦繡繁華,一座風景如畫的城池便是皇城,瓊樓氣勢恢弘,琉璃晗光,如同一個冰晶雕琢的水上蜃樓一般華麗而寧靜。這座城內居住著長樂國至高無上的王,皇族的主人,他將**和暴政的陰雲籠罩在眾人的頭頂,就彷彿向大地投上了一塊陰險而惡毒的磐石一樣沉重,令這個城市長年飄蕩著一種令人窒息而壓抑的氣氛。生在君城,年年有**不單行。
街道上此時已是車水馬龍,過往的行人川流不息。我擠進人群之中,腳被莫名其妙的踩住,身體多次遭人的碰撞,幾近摔倒。無奈街上的行人,他們看不到我。曾因父王預言,我弱冠之年,必有極凶,為化險禳災,遂賜我隱形衣護身,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孤魂。災情未臨,我亦不明是何故。人群喧嚷的集市,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喊,「叛逆,反賊………」。
我的腳步慢了下來,行動被一陣突如其來叫嚷聲打斷。我轉過身來,瞬間便看到十幾個手持權杖的巫師和近百人的武裝衛隊簇擁著兩輛囚車,正喁喁前行。街市之上人聲鼎沸,一行隊伍走在人群之中,前面騎著赤兔駒的人,便是衛隊的首領猋決,他黃衣金甲,身上的錦袍在風裡獵獵飛揚起來一如鷹擊長空,身為皇宮大內的第一高手,面對這樣的局面,似乎多了一分冷靜和沉著,他神思鎮定得彷彿一具尊神。
「大家快看啦,那就是殺死安平王世子的兇手,通藩賣國的佞臣,叛逆,反賊……」叫喊的聲音越來越大,囚車在人群的簇圍中緩慢地行駛過來,一頭體型彪悍的神獸出現在我的面前,它的頸部套著一條冗長的鐵索,一前一後的拖著兩輛囚車在人群中緩緩地移動。
神獸一步步地向前挺進,左右的甲士手持金戟,守備森嚴。這時,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被關押在囚車上的罪人,漸漸地映入眼簾,曾經受萬眾矚目的英雄,沙場之上所向披靡,如今卻被禁錮在這一方輪廓之中。當我看到赫連希的瞬間,心頭輕微一凜,卻開始感到莫名地焦躁起來。
荒唐,真是荒唐!將軍保家衛國,竟然成了奸佞。
赫連希背靠著囚車的鐵欄邊坐著,一連串的飛來橫物擊打在他的身上,囚車每走一步,他的額頭上便會多出幾道傷口,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袍,街民們的咒罵聲此起彼伏。我站在遠處,定睛凝視於他,幾乎從他的表情裡看不出半點痛苦和哀怨。面對世人的冷酷,他輕蔑地笑了,彷彿在他的心裡,哀怨從不屬於偉丈夫。
車隊沿途迂迂前行,後面那輛囚車上的人面相極其模糊,只見他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凌亂地糾纏在一起,在人群中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顯得讓人匪夷所思,街民們卻越發往囚車跟前靠過來。
「散開!散開!」一路維持秩序的衛隊官兵朝群眾凶巴巴地吼道。
「呦,這不是當年一朝得勢大祭司嘛!他犯了什麼罪?」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指著囚車裡面的人叫道。
「嗨,都放出來遊街示眾了,八成他這回爵位是保不住了」。
「還保什麼爵位!連皇帝的侄子都給殺了,還放走了奸細,我看這回多半連命都保不住了。」旁邊一個人饒有興趣地插話道。
「說白了這就是意圖謀反啊!還好皇上發現的早,不然咱這老百姓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另一位中年人說道。
這些路邊的街民說著就開始指指點點,周圍的閒言碎語越扯越離譜,竟沒有一句中聽的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心的恐慌一陣一陣地加劇。事已至此,我什麼都明白了,車內被枷鎖禁錮的人,他是我的父王。在人群的責罵聲中,他的眼神充斥著一股傲氣,顯得格外地疑重而堅定,如同定格的金石一般生硬。
長樂君狡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父王定是受冤。
高風欲止,山雨欲來。天空,一群飛鳥從陰雲中嘩然而過,它們尖叫出聲,驚惶地竄逃著,彷彿望見了恐怖的未來。
我一路跟著車隊走到最後,神情恍恍惚惚。之後,囚車停了下來,赫連希和父王都被帶下了囚車,他們被押解到黑色的玄武岩刑台。一個巫師在向天禱告,他手持一道羊皮卷冊,開始向眾人宣讀他們的罪狀。
群鳥一次又一次地俯衝到屋頂,像一陣陣風暴一般,帶著飢餓撲向罪惡的潮汐。
恐懼,靠近我,撲向苦難的祭台。起伏不定的紅色權杖,在巫師的手中高高舉起,張揚出酷烈的火焰,突入比炬火更猛烈地一瞬。
幾乎在同時,他們用熊熊燃燒的火光齊齊擊向台上父王和赫連希的身體,熔煉著他們的血肉。明艷的火光之中,我看到那兩個被綁架在玄武台上的人影,他們斑駁的身影在星火烈焰中恍惚不定,宏亮的笑聲在死亡的祭台上激烈地迴盪,鋪展的火焰不斷地糾纏著他們的身體,在此刻,愈發顯得光亮耀眼,在黑暗
的玄武台上形成了一片鮮艷酷麗的霞。巫師!憤怒的巫師,邪惡的巫師,他們用犀利的鋒芒刺穿了父王的胸膛,割開了戰神的血肉。鮮紅的血,從苦難者的身軀裡噴薄出來,化作腥紅的灌湧。它們濺滿了刑台,染紅了地面。驕傲的神,奉承了死難的祭禮。被一把黑曜岩的刀,剖開了胸膛,心被高高舉起,在向天供奉。
在無數恐懼的罪惡的,骯髒的無知的嘲笑聲中,他們倒下了。從血泊中,赴向神聖。
這一刻,人群反響激烈,無數宏亮的歡笑如同滄海之潮般鋪天蓋地轟鳴而來,他們聲勢浩大一如摧山坼地。滾滾人流浩浩長街瞬間崩潰彷彿氾濫的洪荒一般席捲開來,在此之時,人群如潮汐之水般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一群飛鳥在天空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尖叫著,去而復來。狂風蕭蕭,紅葉肆意地凋零,我聽見大地駭然驚歎,天空炸響了一陣轟隆的悶雷。命運的魔雲瘋狂的席捲開來,瞬間彌蓋了整個大地。濃雲間幻起了一道刺目的電掣,這時,一條詭秘的魅影從大地和天空之間橫穿而過,重雲間突然響起了一陣淒厲的尖叫,大地轉眼間漆黑一片。
我的**像烈火,聚集起躁動的力量。事已至此,我無法顧及許多。我看著我心中的神在我眼前將血流盡,而我卻無能為力。我要走過去,用我的血,為我的神灑下憤怒與崇敬。
我正欲上前,這時兩條腿卻忽然一軟,癱倒在地。我被人施了定術,無法動彈。無數浩大的人潮踩過我的身體,從上面踐踏過去。我隱約地感到骨骼破碎的聲音,血從我的嘴邊流了下來。
在此之時,我努力地閉上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可淚水卻如同潮流般湧動不止,不是為我傷痛的身軀,而是為了——我死去的父王。
我看到猋決,放眼望去在所有的人中聲色不動的也唯有他一人,他的表情冷峻而桀驁。此刻,他正騎馬駐足在隊伍的前列,四下斜視,他的頭髮被風吹起來顯得有些凌亂,淚水在眼下悄然滑過,輕無聲息。我知道,原來他是明白的,我父王原本命不該絕。
在一片潮聲似海的昏暗之中,猋決的目光黯然而深邃,如同夜間蒼色的夢魘一般沉靜。他帶著衛隊離開了森然的玄武台,走出了這片是非之地。
那日,天氣出奇的反常,滿城降下蒼白雪。
霰雪紛垠之時,冬日未至。我站在落花飄零的霏霏白雪之中,口中喃喃自語道,是夢,是夢,你放得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