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再世為人(改錯) 文 / 花日緋
謝嫮從床鋪上坐起,嚇出了一身的冷汗,猛地回頭就看見自己竟然回到了一處她有些眼生,卻絕不陌生的地方——她在謝府的閨房。
床前一處大大的繡錦屏風,是蘇州紋鸞繡坊第一繡娘春夫人的手藝,一面是花團錦簇,一面是雪意幽深,春夫人擅長蘇繡,一寸一金,這塊錦繡做成的木製屏風,長八尺七寸,寬五尺三寸,是謝嫮八歲生辰之時,謝家老太君送的,可是,這錦繡美則美矣,卻終究是布匹,早就在她十二歲那年,被她院裡的一場大火燒盡了。
可如今卻依舊好好地出現在謝嫮面前,錦繡屏風左側是一套楓木方角櫃,謝嫮記得,右側有桃花浮雕鏡台,旁邊有一道暗門,走入便是淨房,屏風後頭正門對處有一坐黃花梨精雕軟榻,榻前放一圓桌,桌上有茶具,再過去便是珠簾及地,珠簾後左右兩側各有一隻紅梅水墨大插瓶,瓶中有書畫,掀簾而入,便是一張極大的書桌,謝嫮還記得那張書桌是她十歲的時候,向夫人求來的,正宗京地譚木匠手作,用的是紫檀木,材料自不必說,就是譚木匠雕工也能稱作絕品,書桌後頭便是一套下來的紫檀亮格櫃書架。
當然了,這些東西應該全都在謝嫮十二歲那年,謝家走水時,盡數燒燬了才是。
「姑娘,你醒啦,哎呀,怎麼連鞋都沒穿就下來了呀。」
從門內走入一個明艷少女,杏眼桃腮,精明可愛,這是謝嫮十二歲之前的貼身丫鬟涵香,頭上插著一根小巧的珍珠簪子,這根簪子是她娘留給她的,可後來涵香最愛的是另一支點翠金簪,成天戴著,總不肯摘下,謝嫮脫口問出:
「你怎麼插這支簪。」
涵香訝然的看了一眼謝嫮,扶著她坐在了軟榻之上,說道:「這簪子是奴婢母親留下的,奴婢哪裡有其他的簪子呀,姑娘你昏睡了一天,忘記了嗎?」
謝嫮沒有震驚涵香口中她昏睡了一天,而是震驚自己的聲音,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左手掌心的硃砂痣依舊在相同的位置,可是這雙手卻怎麼看都不像是她的,奔到了鏡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瘦的兩隻眼睛幾乎都要突出來,她的確一生都沒有胖過,這張臉也確實是她自己的,可是,這年齡可就不對了,她嚥氣之時,已經三十有六,可鏡中的臉孔卻最多十一二歲。
只見謝嫮穿著粉底桃花窄袖中衣中褲,而這個款式,早就不盛行了,還有這衣衫上的桃花,繡工也算精緻,就是布匹印染的顏色不粉嫩通透,若是擱在一個月前,這件衣裳謝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更別說是穿在身上了。
突然又是一陣驚恐,她似乎想起來一件更加詭異的事情,回頭看了一眼涵香,這個原本在謝嫮十四歲那年該被三老爺看中納妾不成,活活給三夫人打死的涵香竟然還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
謝嫮終於忍不住抱著頭大叫了起來。
「啊——」
推開了涵香,謝嫮赤腳就跑了出去,她顧不上自己此時披頭散髮,身上只穿著中衣,沒有外衣,腳上更加沒有穿鞋,就這麼跑出了院子,莽莽撞撞,瘋瘋癲癲的撞翻了在園子裡傳菜走動的下人,不管不顧的衝出了謝家大門,門口的兩尊石獅依舊還在,可是,這兩尊石獅在她十四歲那年被算出來妨礙家宅,已經被敲的粉碎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那麼她看到的,聽到的,是海市蜃樓,還是她魂歸之處?
賣字畫的春和齋,人聲鼎沸的黃金樓,雀鳥齊名的雪柳街,高朋滿座的芙蓉園,酒香瀰散的杜康巷,還有街面的糖人,街角的春卷,永和坊的字畫,舊市的古玩……
每一處場景都是那樣分明,每一道聲音也全都那般清晰,謝嫮失魂落魄,像個瘋子一般披頭散髮在街上走著,她的髮色並不純黑,有些枯黃,配上她那張慘白肌瘦的臉孔,實在是很不夠看,就像個七八歲的孩童一般,只有那雙眼睛黑的澄澈見底,比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還要亮上幾分。
謝家的家僕追了上來,謝嫮一路奔跑,也顧不上腳底疼的厲害,直到猜到了一塊大石子,使她撲倒在地上才讓她停下了腳步,讓謝家人追了上來。
「四姑娘。」
兩個嬤嬤上前用一張氈子將謝嫮包裹起來,涵香也是氣喘吁吁的趕了過來,伏在謝嫮跟前說道:
「姑娘,你這是幹什麼呀!」
一輛馬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從車上走下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看見被氈子包裹著的謝嫮就衝了過來,嬤嬤起身讓開,那婦人一把將謝嫮擁入了懷中,慈愛道:
「阿瞳,你要嚇死為娘嗎?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可叫為娘怎麼活呀。」
這是謝嫮的娘親雲氏,阿瞳是她的閨房小字。
謝嫮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了二十多歲的母親,心情激動翻滾,上一世所有人都對她漠不關心,只有娘親一人始終牽掛,強忍至此的所有害怕全都傾洩而出,撲在雲氏懷中哭了個痛快。
謝嫮穩定了情緒之後,就跟著雲氏坐上了馬車,靠在雲氏懷中,透過車簾看著京城外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恍如隔世。
妙音閣外的地上多是鞭炮殘渣,不乏抱著賀禮上門的賓客,妙音閣是京城最大的琴行,老闆娘胡氏是她三叔謝權養在外面的外室,而她三叔送給她的十一歲生辰禮,便是妙音閣的一把古琴,如今妙音閣才剛剛開業,那就是說,她,回到了十一歲那年……
發足奔走這麼長時間的代價就是累的再也起不來,可是謝嫮卻不敢睡,怕睡了就又從這夢中驚醒。
雲氏握著她
的手絲毫不放開,若是謝嫮十一歲,那麼雲氏今年也才三十歲,雲鬢花嬌,風華正茂,儘管沒什麼氣韻,但是五官卻十分精緻,足以稱為美人的,似乎謝嫮這回是真的把她嚇得不輕,撫摸著女兒發黃乾枯的髮絲,雲氏一貫軟弱的幽幽歎了一口氣:
「唉,就是一首詩罷了,衡姐兒拿去就拿去了,你又何必這樣糟蹋自己呢。」
聽到『衡姐兒』三個字,謝嫮忍不住心頭一驚,腦中的記憶翻滾而來,想起了前幾天大公子謝仲說要帶幾個府外的朋友回來做客,也不知怎的說起了叫府內學堂裡的女孩兒們也一同作詩,謝嫮做了一首『春來歸』,可不知怎的卻被署上了謝衡的名字,這首詩得到了哥哥們的稱讚,謝衡也被請去了前廳。
原本一首詩罷了,謝嫮也覺得沒什麼,可是,這次不同,因為哥哥的朋友中,就有臻哥哥,謝嫮從九歲那年見了靜安侯府大公子李臻第一面開始,就被他的清朗俊逸的外表所吸引,雖然年紀還小,可是卻不妨礙她對李臻動心,更別說,李臻這些年是越來越出色,采風流,剛剛十六歲就已經中了舉人,家中父兄對他也是讚不絕口,他們越是稱讚李臻,謝嫮就越是喜歡他,上一世,謝嫮就喜歡了他足足二十多年。
雲氏見謝嫮垂頭不語,一臉的落寞,不禁又開口說道:
「怪只怪咱們二房勢弱,你卻偏還要把自己送到老太太面前去,不僅沒把詩要回來,還被她以忤逆之罪掌嘴,本來你的身子就不好,自己還不知道珍惜。」
謝嫮的腦子還是有些混亂的,好多重疊記憶正在整合,聽了雲氏的話,謝嫮似乎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因為謝衡偷了她的詩,她不服氣,就去大房找她理論,不想老太太偏心,不僅不幫她,還幫著衡姐兒掌了謝嫮幾下嘴巴子,謝嫮回來之後氣得好幾天都沒吃飯,這不,差點過去了。
提起了吃飯,謝嫮這才摸了摸肚子,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覺得身子空落落的,原來是肚子餓的,收起了發呆的目光,轉向了雲氏,低聲說了一句:
「娘,我肚子餓了。」
雲氏聽謝嫮這麼說,喜上眉梢,連帶她的精緻容貌都像是綻放的牡丹一般神采飛揚起來,連連點頭,說道:
「你終於想吃東西了?娘這就給你去做,你想吃什麼?」
看著雲氏這樣驚奇,謝嫮也不禁覺得奇怪,想到了自從被老太太掌摑教訓,她灰溜溜的逃回來之後,幾天沒有吃東西,雲氏送東西來給她吃,也被她全都拂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吃一口。並且說出了,若是雲氏再敢拿東西給她吃,她就當場撞死。
是,這話是她說的,當時就把雲氏嚇呆了,她素來懦弱,謝嫮強勢,她不敢再當面送吃食來,只敢在她睡著之後,來喂幾口米湯,生怕她餓死。
可是,最終謝嫮還是餓死了,她一定是死了,所以,三十六歲高齡的謝嫮才能回到這具身體之中。
嘲諷一笑,想不到她兩世為人,一次是被打死,一次是被餓死的。真是沒處說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