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地獄 文 / 墨千榕
「有人盯著嗎?」季童把手裡的箱子遞給他,拉開車門。
男子坐進駕駛席把墨鏡丟到一邊,回頭沖季童眨了下細長的丹鳳眼,「我辦事兒你放心啊!」
「葉昌說……」季童嘴角微微翹了翹,後半句沒提。
男子要不是已經扣上安全帶幾乎就要暴跳,「死葉子又說我什麼?!一個月不打皮又癢癢了……」
「說、思達眼睛挺好看的。」季童沖後視鏡晃了晃手裡的手機,「你剛才說的話我錄音了。」
范思達瞬間彷彿被戳爆的氣球憋下去了,越野車轟鳴著跑出機場道路,開出兩公里之外才鄙視地撇了撇嘴,「我當年認你當老大肯定是瞎!」
季童閉目養神,「你的細眼睛看起來離沒有也不遠了。瞪大些,萬一被監控拍到認為你睡著覺開車吊銷駕照……」
「臥槽,我為什麼要眼巴巴來接你,下次我再接你我就是豬。」范思達咕噥著,看後座季童閉著眼睛眉頭無意識地微微皺著,聲音就低下去。
一路開到小縣城已是金烏西墜,范思達訂了縣裡最好的賓館讓季童好好休息。
季童果然八點就洗漱準備睡覺,只是臨睡前用內線叫范思達,「凌晨兩點起來跟我上山。」
準備找地方去喝一杯的范思達抑鬱地換了t恤直挺挺躺倒,閉眼前詛咒季童過勞死一萬遍。
隔壁用標準姿勢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仰面躺著的季童盯著天花板許久,慢慢吐一口氣,「嘉木,不要怪我打擾她,因為捨不得你。你會理解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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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碑的店主帶著店裡的夥計下山,很快四輪車突突突地開遠。
裴佳木攬著寶寶坐在墓前的一小片兒空地上,一邊按滅每一點兒紙灰火星,一面有意無意地引導張嬸子絮叨。
從顛三倒四循環播放的哭訴裡整理了一番。
得出,不知道名字叫什麼的裴母,是個漂亮溫順的媳婦子,附近幾座山村子裡最漂亮,進了鎮裡還是最漂亮。
只是大概智力有些問題,整天笑呵呵的,丟三落四,勉強能做點兒填飽肚子的家務。因為生的第一胎是閨女,很是挨了些打,直到裴佳木出生才好些。
然後兩年後又生裴佳葉時候已經年歲不小了,大概是三十五,總之是過三十好幾年了。
在張嬸子的描述裡,這是極其稀奇的事情。當地的女娃子,十六七就嫁人生子的比比皆是,山中女子少,不管是為給兄弟換親還是為家裡生計換彩禮,都是一長到能生娃嫁人的。外頭世界裡的什麼法定婚姻年齡,對這裡的山民來說根本是浮雲。
按裴佳木的理解,張嬸子哭的話大概是,「你娘遭大罪了呦,恁大年紀才生娃,頭一胎還是ど妹兒。漂亮有什麼用呢,又不能傳宗接代,不對,漂亮也有用,要不是漂亮,半年懷不上裴老三就把人換出去了。」
裴佳木算了算時間,沒注意到張嬸子用了個「換出去」,裴佳穎二十二歲半,自己十九歲,裴佳葉很快十七歲。如果裴母生裴佳葉的時候已經三十五,差不多三十歲才生第一胎。
從這些斷續的敘述裡,在沒被遷到鎮上時候的大山鄉村裡,三十歲幾乎可以做奶奶,這個張嬸子今年不過三十三歲,兒媳婦都有了。
「為什麼,說我母親是大家閨秀,我聽您說好幾遍了。」裴佳木就要撕了衣襟去給張嬸子擦眼淚。
張嬸子揩一把鼻涕,隨手抹在旁邊的草葉子上,「你娘來歷不一般咧,就算傻笑,端起碗吃飯拿起杯喝水都美的像一幅畫,坐著腰桿都是挺直的。我們當初一起嫁來,一批的妹子她最美,裴老三花了一萬多塊才買……」
話音戛然而止,張嬸子在裴佳木兄妹倆帶著淚光的愕然眼神中彷彿被掐住脖子的鴨一樣張大嘴卻發不出聲。
裴佳木從她驚恐的神色中,聯想到到這附近的大山和經濟情況,推測出一個大概是真相的原因。
或許她們不是嫁,而是被從不同的地方拐賣到大山裡。裴母,似乎是出身極好的女子,幾乎可以肯定她因為特定的原因才會傻,否則不能解釋她即便傻了也維持的很好的儀態。出身教養好,這些東西會變成刻入骨髓的習慣。
裴佳葉也不傻,她被腦海裡推斷出的事實嚇到,似乎完全崩潰了,指尖奮力揪緊地上的草葉子,求助地看向裴佳木,「哥……」
裴佳木聲音顫抖,「嬸子,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以後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我母親走的也不好,以後如果我有能力,也許幫她找找親人呢,您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算我求您。」說著雙膝併攏就要跪下去。
張嬸子被十里八鄉有名的曲星在人家母親墳前跪,顫抖地跪坐過來一把揪住裴佳木,嘴裡哆嗦的說,「當著你娘的面兒,當著你娘的面兒……」
裴佳木順勢重新坐回草地上,「您就告訴我吧。」
大概是回憶過去太苦,張嬸子沒能開口就又哭了一場,完了才一邊打著哭嗝一遍努力講記憶裡的的瑣碎事情。
與裴佳木推測的相去不遠,曾經在山裡的時候,因為溺死女孩子,有一口吃的有一點醫藥都是給男娃,最後長成的男人極多,女的稀缺。
村裡有常來往人販子,每年總能帶一兩個媳婦來。張嬸子和裴母是一批過來的,當時裴母傻的厲害,張嬸子被人販子交代照顧她。
雖然傻,但是在山裡只要是女的,能生孩子,就有人要……何況又長得美,裴老三還是花了比張家買張嬸子貴兩倍的價錢買了這個媳婦。
後來就是生女,家暴,生子,生女,到裴佳葉三歲上,因為自然保護區外遷人口,小山村被一鍋端弄到鎮上,住進集體蓋的紅磚房。
至此,裴母已經蒼老到頭髮花白,瘦骨嶙峋,僅從輪廓裡依稀看出曾經是個美人。
張嬸子本身就是附近的窮村子,到了山裡先生了兒子,受到的待遇好些,再搬到鎮上,已經與自己曾經家裡的條件不差什麼,就安心生活下來。
裴老三則在進了鎮之後漸漸染上了酒癮,偶爾賭兩把,輸了沒酒了就要毆打老婆孩子。
「你娘那時候漸漸清醒過來了,有時候一時看起來跟鎮長家精明的媳婦子一樣,還自言自語跟我念叨啥世界、地獄的。」張嬸子已經把眼睛哭的彷彿爛桃,還在努力講,「可是往往就一會兒,很快又糊塗了。後來那個殺千刀的啊……」
裴佳木不自覺已經聽得兩眼淚,直想摀住耳朵,卻又不得不聽下去。
世上有骯髒黑暗若此,窮盡所能無法想像……
裴老三酗酒欠了賭債,吹噓自己婆娘年輕時候滿山最美,被人按住手簽了欠條,當然是捨不得賣閨女的,閨女養大了換彩禮才更值錢,現在丁點兒大抵給人家虧得很。
媳婦反正已經好幾年不懷孕,大抵是不能繼續生孩子了,放著浪費糧食,於是他就帶著人回了家。數年裡偶爾才會清醒一剎那的裴母在被按住的瞬間徹底明白過來,面對猙獰的笑臉和忽然認識到的事實,利落地翻身撞開來扯自己衣服的人,一頭碰死在山牆上。
就這麼去了……
彼年裴佳穎十一歲,裴佳木八歲,裴佳葉五歲。
作為年紀最大的長姐,雖然當時被關在旁邊的屋子,裴佳穎也隱約知道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無力反抗,只得從此擔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
裴老三被破碎的顱骨滿地的紅白嚇醒,狐朋狗友一哄而散,當時還活著的裴老太訓了他一頓,說三個娃一個傳宗接代兩個能換彩禮,不能打壞了,他才稍微收斂了三四年,每天東遊西逛張口就罵人,抬手就扇巴掌,僅僅是次數少了一些。
因為進了鎮上有學校,裴家三姐弟相繼入學,裴佳穎九歲到十五歲,極聰明地讀完中學,跟裴老太說自己打工賺的比彩禮多多了,從此跑出去幹活養活弟妹。
後面的事情裴佳木都知道了,因為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裴佳穎大概有嚴重的心理陰影或者精神障礙,她盡可能把弟妹都送進全寄宿的學校脫離家庭,最後自己卻重蹈覆轍找了一個家暴的男人無法擺脫。
太陽已經落了一半到密林之後,山間濕涼的空氣升起來,裴佳木打了個哆嗦,覺得寒意透骨而入,跟這些相比,自己前世死了真是個笑話。
又愣了一會兒,覺察到懷裡的寶寶也凍的哆嗦,裴佳木掙扎著站起來,攏緊孩子,啞聲道,「下山吧,晚了。」
裴佳葉和張嬸子互相攙扶著下山,走了近一個小時走到小街,遠遠見那邊燈火通明,張家院門大敞,有女聲尖聲咒罵。裴家大門半掩,也有進出的人影。
裴佳木覺得自己額頭滾燙,胸口發熱,渾身卻冰冷,黏濕的汗涔涔滲出來,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問裴佳葉,「東西帶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