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8章 漫漫華年誰與共(下) 文 / 鏡鸞沉彩
日光瀰漫,春/色極好。沈天璣走進偌大的書房,但見眉目冷邃的年輕男子正正靠坐在正中座椅上,一身銀灰色暗繡蝠紋衣袍清蕭卓然,眉宇間隱隱含威。沈和清亦是常服在身,立在下首,可那恭敬謹慎的姿態,無不昭示著界限分明的君臣之禮。
在沈天璣心中,父親從來都是頗有威勢的一朝宰相,可眼前這一幕,讓她微微發怔。君臣,君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樣的場景,讓她愈發覺得,他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天子,而她以及她的家人,終是仰帝王之威而活。
金色的光芒恰好照過梨木雕花的窗欞,落到座上男子清冷雙眸中,照亮他半側青凜含威的面容,堅毅的輪廓緩下,透出幾分俊逸柔和來。
他望到立在門口的她,眸光微動。手中一本折子已放回到桌上。
沈天璣抿唇低首,進去行了禮。
沈和清在旁,納蘭徵少不得又要裝模作樣一番。那夜二人通宵偎依長談,他回宮的這些日夜,竟似越發想念她。只如今開春,朝中政務繁忙,今日太極殿上恰有些事情需與沈相細談,便尋了這個機會來了沈府一趟。
沈府他不是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來。可也正是這光明正大,讓他此刻無法擁她入懷。
說是來瞧她,果真只能這樣瞧幾眼。
沈和清從不覺得這被長輩寵大的女兒有什麼才藝,卻不知皇上是從哪裡聽來的才藝極好。
「曾聽母后言,朕有位表妹善於以梨花制釀,手藝極好,說的可是你?」納蘭徵神色淡淡,裝似隨意說起,「朕過去曾嘗過桃花釀,卻未曾領略過梨花釀是何滋味。」
沈天璣一愣,為難道:「臣女略懂而已,技拙得很,當不得皇上如此誇獎。只是去歲梨花釀已經用完,今年又未有足夠梨花制釀……」她忽然心頭一動,想起上元那日,他說他府裡有一園子梨花,只待似雪梨花漫開之日,隨她去摘取。
果然,納蘭徵輕輕一笑,「這不難,京郊景春園中便有無數梨花。若是表妹不棄,便送與表妹吧。」
沈和清一聽,立刻跪地謝恩,沈天璣自然也跟著謝恩。心道,他這話說得甚是客氣,但他的贈送,誰敢嫌棄?如今他這「表妹」的稱呼,倒似乎叫上癮了,她每每聽著,不知為何心弦總像被輕輕劃過,微癢。
納蘭徵又問了幾句話便欲起身回宮,沈和清察言觀色,著實看不出這位心思縝密一分情緒不露在臉上的皇上到底是什麼想法,可若說他當真只是為了梨花釀,他是萬萬不敢信的。
方才二人因北邊諸路重新編制之事談了許久,皇上神色始終肅然嚴謹,沈和清又哪裡料到君主此番駕臨實是為了他那閨女。心頭思忖半日,只落下四個字,君心難測。
從書房回到瑩心院,沈天璣還未來得及從方才思緒中回過神,沈天媱就急急來找她,說是柳清萏出事了。
一聽事情原委,沈天璣亦大驚。
今日柳清萏候了納蘭崇良久,都未能等到她,便又去了貢院尋他,恰逢今日納蘭崇與幾個同負責春闈之事的同僚一起去京郊踏青遊湖,其中亦有幾個家中姊妹,柳清萏也跟著去了。
柳清萏和納蘭崇所在的船隻不知因何緣故,忽然進了水,二人雙雙落船,柳清萏溺了幾口水,到現在都沒醒過來。
瞧見沈天璣的詫異,沈天媱目露憤然之色,「清兒在姑蘇長大,是略知水性的,哪裡至於溺水不醒了?是因那位安親王世子不通水性,清兒她……她拼了命去救他!這丫頭,是不要命了麼!安親王世子身邊保護的人總會救他的,只時間上稍遲些,哪裡需要她這樣拚命?現在可好,她自己溺水暈了,那安親王世子也不過嗆了幾口水,連昏迷了不曾!她怎麼這樣傻!」
柳清萏水性並不好,若是自保尚可,但若是去救一個比她重許多的男子,自然吃力。她只顧著去救那人,不及細思己身之危,行事雖有些不謹慎,可到底這份心,著實讓沈天璣震動不已。她拉了他想鳧水去岸邊,可還未到岸就體力不支,又逢納蘭崇的屬下方過來救了她
沈天璣心頭急切,稍作收拾,便與沈天媱一同去了忠勇侯府。
一路引進柳清萏的繡樓,床榻前圍了好些人。沈天璣一眼就瞧見附手立在人群外圍的納蘭崇,他發間尚有濕意,衣衫整齊乾淨,大約是才換過的。
二人走進床榻,撩開素淡青荷色的紗幔,卻見軟枕上的女子頭髮猶是濕的,軟枕上一片斑駁水漬。那張平日裡生機無限的面容此刻泛著奇異的青白,那雙數個時辰前尚且靈動流轉的眼閉著,垂下濕意長睫。嫣紅的雙唇因春水寒意而泛著微紫,整個人如同枯敗落葉般,了無生氣。
沈天璣心頭一痛,忍淚問道:「大夫怎麼說?」
一邊擦淚的東兒忙回了她。沈天璣聽說如今已無生命之險,這才稍稍放了心。
柳夫人雙眼微紅,接過東兒手裡的藥碗,親手給她餵了些。多數都從嘴角滑了下來,又用帕子一一擦去。但只要能嚥下去一些,總是好的。
沈天璣瞧著心裡難受,捏了她冰涼的手半晌,終是放進了錦被中。
她起身轉頭,卻見納蘭崇正看著她。
男子眸色沉靜,眼中閃出幾分顫動光芒。他身邊一隻紫檀梅花式香几上,一株春意桃花正在綻放,竟不及他面上一分溫潤風華。
沈天璣此刻卻無端生出冷意。她走上前去,只匆匆一禮,眸中有著厲色,開口問道:「聽聞清姐姐是因救你才溺水,你二人既然在一起,她溺水昏過去時,你尚且清醒無虞,為何不曾拉住他?」
納蘭崇眸中因看見她的淺笑淡了幾分,深知是自己理虧,也不在意沈天璣此番出言極生硬的語氣,一字字明晰言道:「是我手下處事不周,只顧著先將我救起,救護柳小姐遲了些。」
說著,他眸光投向身後的黑衣男子。那人立刻跪地請罪。
沈天璣如今知道其中細節,愈發覺得柳清萏用情已深,心念純淨到有些癡傻了。她只看了納蘭崇一眼,冷光掃過那跪在地上的侍衛,「她一個弱女子,因為救你的主子拼盡全力。你竟然會當先撇下她,豈非忘恩負義?」
那手下自小跟著納蘭崇,對安親王府極忠誠的,人也老實,他瞧見納蘭崇不為他開口,只得再磕頭請罪,心裡想的卻是,他身為安親王府的侍衛,首要職責當然是保護主子,待把納蘭崇救上岸,他立刻就去救了柳清萏,他自認此舉並沒什麼錯。
納蘭崇倒很瞭解他,淡淡開口道:「你的忠心我知道。可是柳小姐是個姑娘,身嬌體弱,自然要先救的。我便是多溺上一會子,也不妨事。」
「柳夫人,」他轉身恭敬道,「是我御下不嚴,才讓柳小姐如此。方纔我已讓府裡送來了最好的藥材,聊表歉意。若是柳夫人有任何要求,只管與我提就是。」
柳夫人自然推辭一番,只道這是柳清萏自己行事太過魯莽。
柳清萏醒來時,已是日暮四合。金色的暮光照進瀰散了藥味的房中,她睜眼來時,柳夫人拉著她的手又擦了半日淚,心啊肝的喚了許久。
她一生只此一女,自是百般疼愛。經過住婆婆壓力,年初時忠勇侯府已經抬了一位妾侍,她心頭不好受,愈發將柳清萏看得重。見女兒這般,心真如刀割一樣。
「娘……」她淺淺喚一聲,目光劃過沈天璣等人,「妍兒,媱姐姐。」
腦海中逐漸劃過幾分清明,她豁然回想起在湖中生死掙扎的那一幕,眸色一驚,就要起身。
柳夫人按住她,「你這丫頭還要鬧些什麼?這樣讓我不安心!」
「娘,明宣呢?明宣怎麼樣了?」她急切著一疊聲問。
「他沒事。世子已經回府了。」柳夫人拉了她的手,「他守在這裡許久了,這樣等著總不像樣子,為娘就請他回去了。」
柳清萏這才安靜下來,又躺下去,「好險,還以為要死了呢!」
「淨說瞎話!」柳夫人又疼又恨,安慰了她幾句,又道侯爺也為她擔心良久,她派了人去回了信兒。
柳清萏身子底子也好,這會子醒過來,直嚷嚷著餓。柳夫人說要親手給她燉她最愛喝的湯,讓沈天璣二人先照看著些。
天色漸暗,東兒點了一盞燭火,置在屏座之上。沈天璣坐在榻前,沉思良久,輕輕道:「清姐姐,你這樣是何苦?」
「我也不知道。妍兒。當時只想著,他不能出事,哪裡來得及細想其它。」
沈天媱拂過她鬢邊濕發,「你也太過草率!誰會盼著你一個姑娘去救人?日後萬不可如此!」
「媱姐姐說的是,」柳清萏輕笑道,「左右他稀罕的是旁人,並也不稀罕我,我若是為他沒了命,豈不是不值得?」
二人泛舟湖上時,他對她說的話,她記憶猶新。這樣明顯的拒絕,即便看似剛強的她,也難免受傷。
「他可有告訴你,他喜歡的是何人?」沈天璣問道。
「不曾。大約是極好的女子,不然如何讓他心繫如此。」
「那清姐姐日後打算如何?」
柳清萏思忖良久,忽然又笑道:「我這勁頭,大約還要撐一段日子吧,不然今日一場水,豈不是白溺了?」
沈天璣瞧她神情,沉默良久,聲音悠悠如沉靜溪流,「好,清姐姐既如此打算,日後妍兒也會幫你。他……他是安親王府世子,姐姐若是日後真能嫁給他,我……我也會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