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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8章 花焰千光滿帝都(下) 文 / 鏡鸞沉彩

    他做事一向心思慎密,講究算計得宜,墊定天時地利,待到東風來時,一舉定乾坤。過往他謀定之事,多是自小耳濡目染,胸中有成竹。現下卻全然是另外一個狀況。

    在她轉身欲離時,他瞬間無措。伸手去拉她,實在是情意之至深,難以控制。

    不料,向來輕靈而淡然的她,會怒起來。

    他只覺得心疼。就像方才在街上瞧著她一身的孤寂清冷時,他亦心疼。

    罷了,只求她快活些,他也能少些心疼。

    沈天璣聽他低醇沉緩的那句話,心頭湧過一陣陣溫熱。歡樂無憂?多好的願望。可她歷過前世種種,這樣的奢望是不敢有的。她只希望能保持本心,順遂一生也就罷了。

    這也是方才與那小女孩一起在河邊時,她許的願望。

    納蘭徵見她怔怔不語,不知她在想什麼,開口道,「妍兒不是要放燈麼?」

    沈天璣輕輕接過那美人花燈,「這燈這樣好看,就不放了吧。順水漂流,也不知會漂向何處,獨行遠方太過孤單清冷了點。」

    納蘭徵挑眉,覺得這女子思想簡直不能理解。

    不過死物而已,何來孤單之說?

    他想了想,又勸到:「若是喜歡,來日再買一個就是了。民間上元祈願習俗自古有之,雖不求夢想成真,但有個念想也是好的。」

    沈天璣看他一眼,「只怕買不到這樣好看的了。你看這畫畫的多好。」

    男子堅定搖頭,「不好,下回畫個更好的……找個更好的畫匠畫個更好的。」

    沈天璣輕輕點頭。

    他早就為她備好了紙筆,沈天璣一一接過。

    男子道:「你要許什麼願望?」

    沈天璣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許看。」

    她並未思索,三兩下寫完,爾後放到美人花燈裡面,拍拍手道,「好了。」

    兩個人蹲在河邊,她欲傾身去放燈。他瞧著她搖搖晃晃踩不穩,皺眉道讓他來。

    此次岸邊有些浮生的草木,以沈天璣的手臂長度的確夠不到水面,便乖乖給他放了。

    花燈越漂越遠。沈天璣側頭看他。

    「你呢?沒有願望?」

    納蘭徵瞧她一眼,「我如今的願望,只有你而已。」曾經,他的願望是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可如今他一想,這三樣大事他可以慢慢做,在他有生之年總能做出些樣子來。唯有一件事,他等不得,更急不得,最可怕的是,還掌控不得。

    此時周邊一片靜謐,河面上的花燈也稀稀落落,天上的月亮倒愈發明亮起來,柔光銀白,遍灑天地。

    她瞧了他幽深的眸光,沉默半晌,忽然坐在岸邊大石上,淡淡道:「與孟大人相識多日,孟大人的口舌功夫愈發厲害了,跟抹了蜜似的。」

    男子一愣,唇角微微勾起,「我從無虛言。」九五之尊,從來金口玉言。

    沈天璣輕輕一笑,「果真從不虛言?」

    他思忖一會兒道:「有時為謀略所計,難免虛實有之。所謂兵不厭詐就是如此。」

    「孟大人不愧是將軍,很懂兵法嘛!」

    「少時隨父出征,年輕氣盛吃過不少虧,經歷得多了,自然懂得多。」

    沈天璣微微一怔,「原來孟大人的父親也是將軍?」倒是未曾聽說過。

    男子頓了頓,未曾回答。倒是因這話想起父皇生前種種。

    「社稷重若山河,護得天下萬民的安危,著實不是易事。」昭文帝一生勵精圖治雄才大略,終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沈天璣點點頭,「在其位謀其政,孟大人身在軍職,自然要護得萬民安危。」想了想,又道,「就如我這般的小女子,都要如此,何況是孟大人呢?」

    男子倒是一愣,奇道:「你這般的小女子,又有何責任?」

    沈天璣見他不以為然的目光,登時嗔怒看他一眼,道:「上奉父母,下撫弟妹,護家族之榮,保己身之安,哪一樣不是責任?」

    納蘭徵思忖半晌,緩緩言道,「妍兒長輩安康且都居高位,弟妹也都生活無虞,有成群的僕役照料。至於家族之榮,沈府本是大昭第一名門望族。」他頓了頓,微微笑道:「除了己身之安,可還有別的什麼?」

    沈天璣抿抿唇,心中頗不服氣。這話說的,倒好像她每日裡只知逍遙快活,什麼都不需管了一般。

    「你道護得一國安危不易,護得一府安危就容易了?」她脆聲道,「沈府就是因地位顯赫,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使絆子。我的長輩父母他們,又有哪一刻是真正高枕無憂的?身為沈府長房嫡女,自然也要盡力為他們分憂。」

    男子瞧她在月光下愈顯嬌艷的面容,那晶亮的眸中閃著他未曾看懂的淺淺光華,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

    她的聲音本就嬌脆,這話說得又極是端莊懂事,響在他耳邊纏纏繞繞,倒莫名生出餘音繞樑之感。

    她一個未經世事的閨閣少女,年不過十四,竟然想到這些念頭,他覺得極是不易。

    她還是輕輕說著,「當今皇上對我們沈府不滿,是眾所周知的。沈府本是皇上的外祖家,可從未有過來往。關係疏遠。」她淡淡道,「不瞞你說,我總覺得心中忐忑。」

    前世的她命運淒慘,沈府亦是樹倒猢猻散。今生她自認能破除自己的命運,沈府迄今為止也未同前世那般開始頹落,可她還是不安。她如今的幸福都建立在沈府的地位之上,二者相伴相生,若是沈府沒了,她再如何本領通天也好不到哪兒去。

    母親前些日子與她說,蘇府那蘇雲芷入宮的一番風波,他們暗查的結果顯示多半是顧家下的手。她實在不明白,前世的合作夥伴如何會在今生爭鬥了起來。總覺得有一個隱秘的點,在其中發揮著關鍵作用。

    男子聞她此言,英眉微皺,「皇上不與沈府親厚,概因與太后關係本就疏淡而已。哪裡談得上對沈府不滿了?前不久,不是才與沈天瑾和熙華公主賜婚了麼?」

    沈天璣一愣,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覺上覺得,皇上對沈府沒好感。」前世沈府的敗落,除去世族間的傾軋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昭武帝對外祖家沈府的不聞不問。

    男子沉沉道,「妍兒不必為此憂心。依我看,皇上是極喜歡你……你府裡的。」

    沈天璣回憶了一番今生沈府種種,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確有些杞人憂天。今生不同於前世,她都能重生而來,還有什麼變化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這番話多是我猜測而已,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上至王公貴勳,下至平頭百姓,世間有哪個人是全然順心順意的?端看程度如何罷了。有時候地位越高反而越多不順遂,我瞧著,倒是太昊坊那些賣燈籠焰火的淳樸百姓,來得最是快活。」

    她甚少與人說這些話,如今夜色靜謐,月光宛然,話說到此,心頭感慨愈發多起來,又言道:「就說我那位從未見過的皇帝表哥,地位可算得上天下最高的了吧?可他自小生母不在身邊,幼小的年紀就頂了個皇太子的頭銜,不論是禁宮,還是朝堂,只怕過得都不是那麼容易的。先帝駕崩地突然,徒留了一堆爛攤子給他,他能將咱們大昭治理到如今地步,更是不易了。」

    男子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頗有興味,「沒想到妍兒如此通透。」

    「雖然我對他沒甚好感,可也不能平白忽視他的功績。我在姑蘇時,祖父常把些時政之事當笑話說與我聽,經常稱讚今上年少英明,日後定是流芳萬世的千古明君。他雖然對我們沈府不好,但對天下人是極好的。」

    男子皺眉,著實不知道,她這「對沈府不好」的理論哪裡來的。不過能無意中聽得她這番話,也是個額外驚喜。

    是他的失誤,過去未能真正瞭解她。他聽過許多人對他的歌功頌德,有些真心,有些假意,有些不過屈於他的威儀。可獨獨這一次,他聽來別樣悅耳動聽。

    本以為她雖模樣好,性子也頗符合他的口味,但從未想過她的見識也不同於一般閨閣秀麗。如此,他對她也愈發滿意起來。

    兩人聊了這麼久,夜色漸深,河邊上風一吹,她便冷不住一抖。下一刻,身上就落下一件深藍色男子寬大外袍。

    抬眼,男子剩下一身月白直綴衣袍,身姿修長,氣度卓然。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見她眸中頗有詫異,挑眉道:「莫非你不想回家?那隨我回去如何?」

    上回的霸道糾纏還歷歷在目,如今他這般好說話,開口讓她回去,著實讓她吃驚。

    沈天璣白他一眼,「我要回家。」

    那一眼光華流轉,暗藏嬌嗔,男子只覺得心頭一跳。

    回沈府的路上,途徑一家還未關門的湯圓店,沈天璣歪頭瞧了好一會子。

    「想吃?」

    女子頓了一瞬,正欲忍餓搖頭,男子已經大步上前去叫了一碗。

    渾圓溜溜的雪白湯圓,冒出騰騰熱氣。只瞧一眼,沈天璣都忍不住暗吞口水,肚子餓的咕咕叫,但拿湯匙的動作是常年培養出的端莊優雅。

    她正欲吃,又抬起頭來,被熱氣蒸過的眼眸漆黑水亮,「我……沒錢,先借你的,明日定讓人送去你府上。」

    男子道:「這點銀錢,讓承鈞給我就可。不用特意送去我府上。」又囑咐道,「外頭東西瞧著新鮮,但到底比不得府裡的乾淨。你且先少用些,回府再吃點別的。」

    沈天璣這會兒吃了熱東西下肚,身上也熱乎乎的,忍不住舒適地瞇了眼,聞言笑道:「這又不是讓人喝了還想再喝的美酒佳釀,哪裡就會吃多了?」

    男子英眉一跳,瞬間想起上次她的醉酒模樣。忍不住提醒道:「就是再好的佳釀,也不該喝了再喝。」

    「我很少喝酒,只除了自己制的梨花釀之外。」她忽然又道,「京裡的梨樹少,只怕今年春天還制不成梨花釀了,這年都喝不上了呢。」臉上登時一臉遺憾。

    「這不難。」男子淡淡道,「我府裡有一處莊子,種了許多梨樹,你若是喜歡,待梨花開放之時,讓你府裡的人過來摘取就是」

    沈天璣雙眸一亮,「真的有?我要的可以很多梨花哦!尋常幾棵是不行的。」

    「那園子大得很,少說也有近百棵。你放心摘就是。」他說著,只覺得自己準備地十分及時。

    去年常懷在姑蘇查清她的身份時,就將她在姑蘇的日常活動,也順帶查了些。知她喜歡怡花弄草,特別愛梨花和禪客花,他早就命人備了一園子。秋冬兩季天寒地凍,如今東風漸起,□□將歸,這些準備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猶記得當初他吩咐這些時,常懷等人暗地裡詫異之極的目光。他對她向來思慮不多,只是心裡想做,便做了。

    小半碗湯圓下肚,她就飽了。他一路將她送回沈府附近,分別時,未曾多言,只瞧了一眼對方,想說的終究都未曾說出口。

    她本欲說:今日她不該把自己心頭的矛盾無故撒在他身上,是她不對。

    他本欲說,雖然人人皆有不順,可她生來富貴安樂,日後也定會繼續如此下去。她並不需去擔心什麼。他希望她能同初次相見一般,獨立於凡俗煩惱之外,一世富貴無憂。

    她不說,是因料到,以他對她的心意,大約並未在意此事。

    他不說,是因他日後定會做到如此,說與不說都不重要。

    這日夜裡,常懷過得並不易。大半夜的,領著幾個侍衛在護城河的下游一路尋找。

    上元燈節,全程百姓都放燈祈願,下游的花燈多不勝數,他最後能找到那只花燈,也著實不易。

    小心翼翼取了裡頭的字條,用上好的絹布包了,匆匆進宮,恭恭敬敬呈到皇帝主子跟前。

    他家皇帝主子今夜心情顯然極好,面上淺淡的笑容一直未褪。

    周寧福身為太監大總管,歷來很會看眼色辦事。常懷走後,他思索良久,還是趁著皇上心情好的時候,將靜辭郡主近日多次求見皇上之事稟明。

    納蘭徵笑容未褪,聲音淺淡道:「你告訴她,讓她長居宮中已是格外恩典,若是再不安分,休怪朕不念太后的情面。」

    過去他瞧著慶陽侯的這個女兒極是聰慧,且頗有幾分測算天機的異能,比如那次天辰太子的出現。可如今,他一想到她勸蘇墨陽去向沈天璣示愛,心頭就升起濃濃不悅。

    測算天機?他向來不信。倒更相信她是通過別的勢力才提前得到的這些消息。這樣的女子,太過危險,他如何能聽從太后之言,把她納入後宮?

    倒不是怕她翻出什麼大浪來對自己不利。而是怕日後會對進了宮的沈天璣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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