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章 五七 文 / 楚寒衣青
「這是怎麼回事?」旁觀了一會的蕭見深這時終於低聲問傅聽歡。
有半幅白紗遮著,眾人方才只見蕭見深執壺為傅聽歡倒茶,卻不曾見傅聽歡除了支住下顎的那隻手之外,另外一隻放在膝上的手已被蕭見深握住。
蕭見深本只是將這隻手握在掌心內按摩,但後來廣場上的對話實在太過冗長無聊,他便百無聊賴地從自己衣服的刺繡處抽了一根紅線出來,先在傅聽歡的尾指上打了一個結,接著又在自己的尾指上打了一個結。
如此便是一線牽兩指,兩指同心連。
傅聽歡情知真正的孤鴻劍在自己手中,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正在為一柄假的東西機關算盡。
若換到往日,他少不得暗中得意,見縫插針地在這局勢中攥取利益。
但今日也不知為何,自跟蕭見深坐在一起之後,他就有些心浮氣躁不能定心,尤其當蕭見深取了紅絲線,仿作姻緣線將兩人的手指牽上的時候,他雖面上不見如何,心中卻早已心花怒放。
他自剛才說了一句話之後也不再急著去管外頭的那些人事,而是回了身,同樣低著聲音回答道:「……是一樁陳年恩怨,杜無幾所說的故事,女子是危樓中人,男子則是一靈觀上任觀主的老來子,身份特殊輩分又高。所以此事發生之時,一靈觀不願伸張,想將那男子保下,於是私下與我有了默契,從此不管危樓除卑鄙陰險之外的其餘行事。」
蕭見深略一沉思:「倒不聞一靈觀除了靈泉道長和他的幾個師弟之外,還有別的德高望重之輩。」
傅聽歡一哂:「其人自事發之後就在後山石洞中修行,雖嘴上沒說,但知曉當年之事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閉了死關,只怕此生不會再出現人前。」說道這裡,他停下來,目光斜掠過廣場中人,「……但現在,恐怕是出來不行,不出來也不行了。」
先有「聽風耳」杜無幾說故事在前,後有危樓樓主傅聽歡承認在後。
廣場上的群雄不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嘈雜而響亮的聲音在一靈觀的上空此起彼伏,靈泉道士放眼看去,但見方纔還有所克制的群雄俱都面露不屑與厭惡,而他特意請來幫襯的傅清秋與明心和尚,也是眉頭深鎖,面露不解。
一時之間,他掩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晴日院主方才多次代表眾英雄說話,此時他將手一按,大家也不由略略安靜,只看他說話。
他目光灼灼,盯著三人:「道長說貴觀百年清譽,若此事當真,我們不妨先來處理了這件事,再談其餘。」
靈泉道士三者都有些靜默。
然而不過多久,傅清秋掩在發後的耳朵輕輕一動,突然出人意料的踏前一步,點頭開腔,道:「不錯,此事是該要先行解決,本座相信靈泉道長為人,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逼迫一靈觀的群雄頓時一愕,不知站在靈泉道士那邊的傅清秋為何突然說出了這句話。
倒是靈泉道士與明心和尚先後聽見了什麼,目光俱轉向了同一個方向,靈泉道士的面色更幾乎嚴肅起來——
一個小道士很快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他形容狼狽,連滾帶爬地從遠處跑到靈泉道士面前的時候,灰色的衣擺處已經沾了大片的血跡。
眾人又見這小道士滿面悲慟,只以為這一靈觀又出了一條命案,卻不想他重重頓首,哭道:「秉掌教,師叔他老人家已經仙逝!」
靈泉道士雖已有預感,真正聽見的時候依舊心中大慟,險些一個踉蹌。
前掌教乃是他的恩師,待他如親子;這位老來子出生的時候,靈泉道士已人至中年,再看小小的幼兒,也只覺如自己親子,正是如此,當年之事出來之時,靈泉道士如何也不能不留情面,以門規處置對方。
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個結果。
白髮人送黑髮人,恩師之愛,撫育之情,俱不能全。
但他很快定下了神來,他問了一句:「……是如何走的?」
小道士漲紅了臉。
他說:「這裡的交談傳到了師叔耳朵裡……師叔聽見了……說『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就……就驀然拔出牆壁上的長劍,剖開胸膛,取出心臟……說『芷白,我雖對不起你,最後卻是愛你的,你說你有眼無珠,說我狼心狗肺之際……恨不能剖給你看,現在你看見了……它還是紅的……』」
「說完這一句話之後,師叔就氣絕了。」言罷小道士衣袖掩面,放聲大哭。
話至此時,除了一靈觀諸人和在場幾位女子覺得哀痛不忍之外,餘者大多面露不耐,根本無心於這種男女情愛糾葛。
「愚蠢。」這時車駕中的傅聽歡也冷笑一聲。
蕭見深側頭看了傅聽歡一眼,因對方臉上的冷意而微有訝然:「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我平生最厭惡此種虛情假意,懦弱求存之輩。」傅聽歡眉中不屑與戾氣極重,「若是真小人,我敬他坦蕩蕩,自上前給他一個痛快;若是真君子,我也敬他坦蕩蕩,也上前給他一個痛快。但這樣隨波逐流苟全性命與名聲之輩,殺了也覺髒了我的手!」
蕭見深淡定回答:「從結果來看,此人乃最大贏家。」
傅聽歡:「……」他突然無力吐槽……
恰好這時外頭突然有人不屑說了一句
「說是死了,也不知是真死假死」。
這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幾乎引得還沉浸在哀痛中的一靈觀弟子大怒,但金輦中的傅聽歡眸中光芒一閃,揚聲道:「不錯。」
這方是他第一次在人群中主動出聲。
旁邊早有知機的少女上前,將金輦另外的半幅紗簾挽起。於是那坐於另外一側的蕭見深便再無遮擋,入了眾人眼中。
好似忽然一陣狂風過。
本準備好了見一位絕色佳人的眾人一眼見到蕭見深,只覺白的成了黑的,女的變作男的,日月星辰四時五序都顛了個倒,簡直目瞪口呆!
再看一眼與蕭見深並駕齊驅並肩而立的傅聽歡,突然就升起了深深的不解:
但凡是個男人,怎能容忍自己與蕭見深並肩而立?
任何男人都會被那人襯得不再像男人!
尤其是絕艷如傅聽歡之輩。
此二人同在一起,真宛如烈日明月,璧玉成雙,豈非——豈非叫人起了什麼不好的聯想?
傅聽歡一步踏出了金輦時,尾指上與蕭見深纏繞再一起的紅線還沒有解開,也幸虧蕭見深剛才取出的那段絲線足夠的細長,兩人又俱是寬袖大袍,這才沒有被周圍的人看出端倪。
甚至沒有被傅聽歡自己看出端倪。
此時先站立在車下的傅聽歡已將手伸向蕭見深,似乎打算將蕭見深扶下車駕,便似蕭見深當初迎娶「太子妃」之際一般作為。
蕭見深心覺有趣,便真將自己的手放在傅聽歡手上,而後才矜持地落足下車,順便用手指在對方掌心勾了一下。
這一勾之下,傅聽歡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晃悠悠地勾了起來。
場中群雄依舊被太子殿下的容顏震懾,遺憾錯過了這點情人間的小情趣。
傅聽歡暗自鎮定冷靜一會,丟開蕭見深的手,便立於原地,也不看周圍的人,只對靈泉道士說:「此事中的女子乃是危樓門下,當日我便與道長說過事情未完,來日必向道長討一個交代,不知道長可還記得?」
「不錯。」靈泉道士說。
「今日——」傅聽歡又道。
蕭見深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喜歡逗弄傅聽歡了。這樣的喜歡好像已經戰勝了時間和地點,開始無時無刻地刷著自己的存在感——也讓蕭見深無時無刻地想要碰碰對方。哪怕沒有事情或者沒有意義,就算只是捏一下對方的臉也好。
想到就做。
蕭見深輕輕扯了一下紅線,傅聽歡的尾指頓時被扯動,他登時一愣,接著才記起了手指上的絲線還沒解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去理會旁邊作怪之人,繼續道:「今日群雄在此,事情又被說破,於情於理,也該是解決一切的時候了……」
蕭見深又拉了一下紅線。
傅聽歡:「……」他怒從心頭起,用力回扯了一下!
力道從尾指上傳來的時候輕飄飄的,甚至不能撼動垂落的指尖。
但蕭見深心甘情願,志得意滿地順著力道一飄,飄到了傅聽歡身邊。這在外人看來,便是蕭見深突然用了輕功飄上前一步,好像上前護衛撐腰一般。
傅聽歡也發現了。他簡直哭笑不得,幾乎都沒什麼心情處理當下之事了,心不在焉之下,口風一轉,語氣竟大為和緩起來:「但此番到了如此結局,也非我當日所願……於情於理,我等先幫一靈觀安設靈堂,一同祭拜一番再做他議不遲。」
這話一出口,不管是一靈觀還是其餘武林群雄,都覺得可以接受。
鋪設靈堂眾人祭拜於一靈觀而言,至少暫時保住了面子,不用立時和眾人對上;而對武林群雄來說,「幫助」一靈觀鋪設靈堂之際,也是他們的機會所在,正好各展所長探聽孤鴻劍之消息。
於是短暫的沉默過後,一靈觀由靈泉道士點頭,武林群雄這裡則由晴日院主點頭,先佈置好了靈堂,又從庫房裡拿了好些麻布衣衫披上,再請出前掌門之子的遺體,為其整理遺容,將其置入觀中,一路抬到靈堂前擺正。
這一路群雄都是跟著的。
當進入了後山之時,眾人只見壁立千仞,洞穴零散分佈,一個個幽深宛如直通地底的入口。
再進入了洞穴,但見那簡陋的穴中牆壁上刻著字跡,字跡因時常拂拭變得圓潤,又有各種櫃子衣衫在其中,處處都透著長期生活的痕跡。
再看那身著一靈觀道袍,面如冠玉卻一身淒然,胸口開了個大洞,坐著氣絕之人,不是前掌門之子還是誰?
「果然是沈弘。」人群中忽然有人開口,「五年前我曾見過他一面,當日一靈觀確實好事將近,只是這五年中,再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了。」
方才眾人不耐聽癡男怨女的感情戲,此番當面見到,大多數人也有了一些唏噓,紛紛在遺體面前端顏正容,等待一靈觀的人將沈弘手中握著的玄黑劍身,半長不短,頗有些怪異的劍取下,與整理好的遺體一起妥帖置入棺中。
再到靈堂之前,香燭已經齊備。
眾人一一上了香,又有武林代表問一靈觀:「沈弘停靈在此,不知謝少俠又停靈於何處?既上了此處的香,我們也該往謝少俠那邊走上一趟。」
靈泉道士依舊滿臉皺紋,此時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如鋼澆鐵鑄一樣,不論再發生什麼,都無法撼動其一絲半點。他點
頭道:「思德自然也停靈於觀中。諸位想上一炷香,便與貧道同去。」
傅聽歡與蕭見深落在人群之後。
蕭見深漫不經心說:「一靈觀中的孤鴻劍在沈弘手中,是那柄黑色的劍。」
傅聽歡並不轉臉,只道:「如此肯定?」
蕭見深道:「直覺。」
傅聽歡想說些什麼。
蕭見深又補了一句:「我的直覺從未出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