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108章 鼉龍之死(八) 文 / 金銀錯
「族長,因奎來遲了。」不再刻意壓低之後,因奎的嗓音便恢復原本的模樣,只是聽來仍然有一絲黯沉。
「不遲,周軍仍在對岸,還未過來。」只因漢水對岸旌旗飄揚,黑壓壓的軍隊似是連著天邊,又像是連接著河岸。
「船隻已安排好了?」因奎問。
「嗯,不夠的也早已運到對岸補足,只因完全沒料到他們的數量會有如此之眾。」馗裡答。
「多才好,我們可以一網打盡。」因奎眉梢微挑,一股本應隨之散發出的邪氣又盡數納入了眼裡,並將之完美隱藏。
「對了,你牽這半隻鼉龍來,是要做什麼?」馗裡問。
因奎斜斜勾起唇角,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右手不經意摩挲著左手食指,答,「御水之術,它才是最關鍵之物。」
馗裡一開始還不明白,因奎說著便將手中那半隻鼉龍放入漢水之中,而當周軍浩浩蕩蕩搭乘船隻行進到漢水中流時,因膠液融化而使船身船板分離,導致眾軍落水後他才明白過來這半截鼉龍的用意,就見漢水裡忽然浮出無數隻身軀碩大的鼉,這讓原本泛白的漢水變得灰黃而似是渾濁,眾人尚不及反應,那些鼉已見人就咬,慘叫聲響徹在漢水上空,血水不意外染紅整條漢江,再順流直下,周軍因此而倉惶大亂,尤其昭王那艘船早已不知去向,隱約聽見有人呼喊「陛下」的聲音,卻也很快被更多的慘叫聲所淹沒。
一整個白天,一直到黑夜,這是漢水最淒慘恐怖的一日一夜,也是天光最淒迷的一夜,隱隱約約間,似有五色光貫透了紫微之星,預示著不祥和死亡。
如此骨肉支離毛骨悚然的場面讓一旁的蛇虺族人不忍再看,皆不約而同摀住雙眼,他們似乎覺得這一切太過可怕,太過淒慘,也太過瘋狂。
因奎和馗裡卻是例外,前者眼底並無一絲憐憫之意,而後者的心早就雀躍不已,因為眼看一直想要翻身的美夢就要成真。
「哈哈哈!哈哈哈!」火光灼灼之下,是馗裡如癡如狂的大笑聲。
因奎冷冷瞥他一眼,攢眉不語,隨即,又重新面對漢江,此際,鼉的吞噬已逐漸停止,慘叫聲也越顯無力,漢水之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而腥風血雨過後,便是全然的死寂。
「回去了。」因奎開口。
蛇虺族人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忙不迭轉身要離去,可奇怪的是馗裡卻一動不動,只有臉部仍然保持大笑的表情,身體卻僵在了那裡。
「族長?族長!」有人碰了碰他,馗裡卻在驀然之間倒下。
「族長?!」
眾人冷不丁一驚。
因奎走上前,探了探馗裡的鼻息,再查探他的脈象,沉吟片刻道,「他已經死了。」
「啊!怎麼可能?剛才族長還是好好的!」
因奎漠然起身,對那些族人道,「他因為過度歡喜,而猝死了。」
「……猝、死……」
聽過過度悲傷而突然死亡的,卻從未見過因為過度歡喜而猝死的,這也太……
說是可悲好呢,還是可笑好?
「把他葬了吧,其他人,跟我回去。」因奎看著馗裡面無表情,冷冷地說著,轉過身。
隨即,火光之中,他驀然對上了一個人的眼睛,那個人原本一直用背對著他,可此時此刻,他們遙遙相對,一時皆未有語。
漢水之濱,死寂和肅殺之氣正在不斷蔓延,明明是夏日,卻不知為何只讓人覺得像是身在冰窖裡。
「啊……是玄黽宗主……」
「對了,因奎不是玄黽宗主的弟子嗎?為什麼他會來此幫助我們蛇虺一族?」
「如此數量龐大的鼉……就是他召喚出來的吧……」
竊竊私語之中,兩人冷冷對視而立,對週遭一切皆恍若未聞。
玄璘常常太過冷淡的眸,此時泛起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失望、懊悔和難以言喻的疼痛之色,他從一開始的不敢置信到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影響玄黽一族氣運的人一直就暗藏在自己身邊,他從未意識到竟會是這個人,而他連一次懷疑都不曾有過,此時,真相大白之後,他已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但有些事,他仍然要向眼前之人確認,他想要知道玄黽一族究竟是毀在自己的手裡,還是他的手裡。
「據我所知,你的母親名因子,父親名玄亦,二人皆是玄黽族人,而我救你的那日,你的父親殺害了你的母親,難道這些並非真實?」玄璘緩緩開口,淡淡地問。
因奎注視玄璘的眼睛,他雖身為他的弟子十年,可從未有一次是如此直接地面對他,並且將真實的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底。
「我的母親是因子,她的確是玄黽族之人,可我的父親並非玄亦,他之所以殺死我的母親,便是知曉我並非他的親身骨肉一事。」對於往事,因奎已經看得很淡,但那一日母親的血瀰漫在眼裡,也擴散在了他的心底,父親如此醜陋的面貌,他想這一輩子他都忘不掉。
他是真的認那個男人為父親,就算沒有血緣關係,還有十年的撫育恩情,可卻在一遭蛻變,人的感情如此脆弱,能說變就變,還是這種他所珍視的情感,那麼從今以後,他還能相信什麼呢?
玄璘看著他,他印象中的因奎從來不會給他如此的陰鷙之感,他的眼神總是清澈可信,而不像此刻,一股殺意充斥在他的眼裡,帶著無端的冰冷,和無比的陌生之感。
「那麼,究竟誰是你的親生父親?難道是馗裡?」玄璘微微蹙起眉,問。
「馗裡是人渣,他沾污了我的母親,就在玄黽族內,老師,這件事你可知曉?」因奎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
玄璘不由一震。
「你終日就只知道待在觀星台,再不然就是池淵殿,那日你出手救下了我,我知曉原來玄黽族的宗主就是你之後,我就一直想瞭解清楚,究竟所謂的宗主,到底管了哪些事、哪些人,為何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難道我母親不是你的子民?我那個殺人的養父不是你的子民?而作為宗主的你又在哪裡?或者那時你再晚一點出現,那現在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也沒有我的存在了,難道不是嗎?」
玄璘無言以對,而因奎眼裡的恨意,讓他為之愕然,原來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對他懷抱著恨意,偏偏能隱藏十年之久,這是多麼可怕的一種心機。
「原來……你是如此恨我。」內心感情起伏再大,玄璘習慣了淡然而語,竟也仍然是淡淡的將這句話說出口,但幾分茫然卻浮現眼底,可並不熟悉他的因奎卻看不出來,也看不到,也許他根本不想瞭解,他一向只能看見自己的傷痛,自己的仇恨。
「是,我一直恨著你,也恨馗裡,我幫他,便是因為像他這種禽獸根本不夠資格做什麼族長。」因奎的眼神冰冷,亦冷冰冰地道。
「所以接下來,你就要對付我?」玄璘問他道。
「老師,是您教給我的,有些事,只要順水推舟,舟便能行,老師如此自傲,從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馗裡早已將您視為眼中釘,他在暗中所做的一切,很快便會促成玄黽一族隕落的下場,而這樣的結局,老師您早已看見了不是嗎?」
有一種痛是玄璘從未嘗到過的,便是這一刻被自己的弟子背叛的疼痛,他帶因奎帶了那麼久,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給他之後,卻發現原來這個人一直用一把刀刃在對向自己,等著適當的時機一刀刺下。
「好,你學得很好,真不愧……是我玄璘……唯一的弟子……」玄璘只覺得喉中腥甜,他卻不想理會,他也不想再面對因奎,因為這已不是曾經的那個因奎,他似是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一夜,漢江之濱,兩場對決,一場轟轟烈烈,另一場,冷若寒冰——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重樓之中,傳來應皇天寡淡的語調。
重樓裡不知年歲,百年的事彷彿就在眼前,應皇天將那些久遠的事告訴了觀言,只不過依然是他的一貫風格,說得簡潔明瞭,言簡意賅。
「那年歲星超辰,意味著天災降臨,本就是玄黽所能預見之事,可天意難敵,玄黽又豈能戰勝天意,卻讓因奎計謀得逞。」觀言歎道。
玄黽一族全族後來被活祭之事,本就是因奎早就布好的局,讓馗裡一直在勝王耳邊吹風,以至於僅僅為了用玄冥頂起天柱建造長生殿而順理成章陷害玄黽,而他更是變本加厲,置玄黽一族於死地。
「依我看,對馗裡他是復仇,但對玄黽和玄黽一族,他只是想成就自己的野心而已,是以,對玄黽,他是徹底的背叛。」應皇天斷語道。
「他不僅背叛自己的老師,還害了一整族的人,他的心腸可真是狠毒……」觀言不禁歎息著道。
「若論狠毒之心,天下間的萬物,總是比不過人類啊……」應皇天漫不經心地淡淡言道。
他的語調不鹹不淡,口吻毫不在意,聽來就像人類是人類,他是他一樣,這一刻,觀言不覺無言,他看著應皇天,卻仍然琢磨不透,心中已不由地想到:這個人,對人一類,又是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呢……
他不由轉眼窗外,可布簾厚重,遮住了重樓外的世界,也遮擋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周昭王初伐楚,涉漢,遇大兕。
二度伐楚,天大曀,雉兔皆震,喪六師於漢。
昭王末年伐楚,夜清,五色光貫紫微,天地和禽獸出現異兆,其王南巡終不返。
而南海有鱷魚,狀似鼉,斬其頭而干之,去齒而更生,如此者三乃止。
鼉龍之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