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明上墳 文 / 滿圓
母親三十一歲守寡,每逢鬼節,天不亮她就早早起床,匆匆上路趕往墳地去「看」丈夫。冬天田野上空曠無人,只有枯樹荒草,偶爾聽到烏鴉的叫聲,嚇得人毛骨悚然,腿肚子轉筋,額頭上沁出冷汗。
到了自家的墳地,祭奠完畢,母親一屁股坐在丈夫的墳頭上放聲大哭,眼淚滴濕了衣襟,滴濕了面前的一片土地,她用手抓著墳頭的土,恨不能把他從棺材裡刨出,喚醒。她聲嘶力竭地哭訴:「我的人呀!你撇下我走了,撇下五個年幼的孩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怎麼過呀!你把我帶走吧!」她用頭撞墳塚,她淒厲的哭聲在荒野上迴盪,周圍一片死寂。
母親中等身高,體態偏瘦,長得眉清目秀,勤勞手巧,言語不多,善解人意,是位百里挑一的優秀女子,可歎命運不濟。
母親十八歲結婚,婚後十三年,丈夫突然病故,她成了寡婦。正需要丈夫體惜愛憐溫馨相伴,需要丈夫掙錢養活,一切卻戛然而止。斷了經濟來源,沒了丈夫依靠,她頓時陷入絕望之中,每日以淚洗面。可是在孩子們面前她需要強打精神,她想:「我淚滴不止,孩子們哭哭啼啼,一家人真的不活了嗎?我不能忘記丈夫臨終托孤,苦死累活我要把五個孩子養大。」母親只在無人處嗚咽抽泣,她是個剛強的人,有苦在心裡,有淚咽肚裡。
清明是活人祭奠死人的鬼節,只有到鬼節她才能到丈夫的墳頭上痛痛快快哭一場。她盼清明,盼十月初一,就像牛郎織女盼七月七鵲橋相會一樣。清明,天剛濛濛亮,她摸黑起床,身穿白衣褲,腳穿白鞋,一襲孝服,按當地規矩死者七七四十九天後親屬不再穿孝衣,也有戴孝三年的。母親平時不穿白衣,上墳一定要穿白戴孝的。以表達她對丈夫永遠的懷念永遠的忠誠,她要守寡一輩子。上墳的前一天晚上,她幾乎整夜不眠,熬夜做上墳的供品。她把上好的豬油切成丁,和蔥花麵糊攪拌均勻,攤成薄薄的小餅,就像給丈夫準備晚飯一樣仔細。脂油餅是丈夫生前最愛吃的麵食,然後她用布一層層包好,揣在懷裡。一切收拾停當,她悄悄出門,怕驚醒家人,急匆匆趕往十幾里外的墓地,彷彿去會見摯愛的丈夫,她完全沉浸在夢幻之中。
清明萬物復甦,大地回暖,泥土芳香,柳樹吐牙,綠油油的麥苗隨春風起伏,像綠色的海浪。正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踏青賞春的好季節。可是景由心生啊!
母親記得她結婚的第三天,按當地規矩隨丈夫去上墳,認墳頭。那是初冬的一天,田野上的莊稼收割完畢,四處空曠而寂靜。他們坐在一輛馬車上,土路崎嶇不平,車在路上顛簸,人在車上晃悠。父親摟住母親的肩膀,母親幸福地依偎在他寬大的臂膀上。
在廣袤的田野上,馬車不緊不慢地前行,新婚夫妻默默相擁著,享受著溫存和甜蜜。不知不覺車行十幾里地,父親指著遠處李氏家族的墓地,母親順手勢眺望,她看見:兩棵高大筆直的松樹,幾棵柏樹,屹立在一群墳塋的左右。到地邊馭手把車停下,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向墓地走去。他們先來到一座青磚砌成的墓塚前,那兒立著一塊高大的龜趺螭首青石墓碑。碑正面刻先祖姓名官銜,生卒年月日,背面篆刻事跡功名德政。墓碑上方有磚石結構的碑樓,碑樓頂部重簷式,磚面浮雕花卉、獸頭等圖案,氣勢宏偉,這片墓地裡埋葬著先祖、曾祖、祖父等人。父親指著有墓碑的墳塋說:「這是我祖父的墓,它前側的空地方是留給我的,這是攜子抱孫位。就是拉著兒子的手,孫子臥在祖父的懷抱裡。當然這個墓穴也是你的,我倆今生今世,活要同衾,死要同穴。」母親說:「不說敗興話。」父親解釋:「這叫認墳頭,認識每個墳頭裡埋的是誰,還要知道自己將會埋在哪個位置。皇帝最講究吉利,他們一登基就開始修陵園,不是敗興,是身前安排身後事嘛,人有不死的嗎?」母親心裡想:「他說死要同穴,這就是盟誓,要生死相依。」母親聽著丈夫誠摯的話語,心裡無比踏實溫暖幸福。結婚只有三天,父親已經深深愛上母親。他們燒紙祭奠完畢,手牽著手走向地頭,享受著愛情,享受著清新的空氣芳香的泥土,享受著靜謐的兩人世界,藍天大地遠山近樹滿眼都是景。幸福的一幕永遠定格在母親的心裡。
隨丈夫一起上墳,已是永遠的往事,淒然的回憶。
母親每次上墳都情不自禁回憶丈夫講的歷史故事,講的家族往事,講的社會趣聞,她幾乎記住了他講的每一句話,記得共同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一個個畫面一遍遍在她腦海閃過,曾經的幸福,曾經的快樂,如今都化成烏有。
如今上墳,母親孤苦伶仃,心情悲傷,土路漫長。她遠遠看見李家墓地,眼淚奪框而出,淚眼模糊地匆匆走到墓碑前雙膝跪下,焚香四拜,祭奠先祖。然後走到父親墳頭前擺上貢品,上香燒冥紙,嘴裡不停念叨著:「我的人,嘗一嘗我給你做的脂油餅,還溫乎著,它帶著我的體溫。拿走我給你送的銀兩,你一輩子節儉,在陰間有錢就花吧。」一番祭祀之後,母親一屁股坐在父親的墳頭上就放聲大哭,眼淚滴濕了衣襟,滴濕了面前的一片土地,她用手抓著墳頭的土,恨不能把父親從棺材裡刨出、喚醒。她聲嘶力竭地哭訴:「孩子他爹呀,你是我知甘知苦的人,你是我的天,天塌了;你是我的靠山,山倒了。撇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呀!七個孩子三個閨女沒有成年,兩個年幼,孩子成了沒爹的孤兒,誰來可憐?知冷知暖的人呀,你怎麼不把我也帶走啊?我多麼想跟隨你去……」她幾次用頭拱眼前的墳頭,土塚無聲無情地任她碰撞,孤零零淒慘慘顫抖抖的哭聲在田野上空迴盪。
北方農曆十月初一是祭祖節,「十月一,送寒衣」,親屬要上墳燒紙給先人送冥衣。天冷了,怕故去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受冷受凍。陰陽兩隔,隔不斷對先人的懷念和追憶。逝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冬天萬物凋零,田野空曠,行人稀少,只有枯樹荒草。偶爾有烏鴉哀鳴,聽著瘆人,憑添幾分恐怖。父親去世當年祭祖節,母親抹黑起床收拾停當,急匆匆趕去上墳。當她走到墓地的時候,暮然看見遠處站著一隻黃褐色的大
狼,足有一米多長,兩隻耳朵豎著,尾巴拖地,兩眼冒著綠光,背對著她走來的方向。她嚇得兩腿打顫,手心冒汗,一下子癱軟在地。母親渾身哆嗦,就勢趴下,一動不敢動。狼窺視四周,原地轉悠,它在觀察四周動靜,當它看見地上趴著什麼,凶狠地直愣愣看著,彷彿在猶豫是否捕捉眼前的獵物。母親偷眼看著,頭嗡一下變得斗一樣大,頭髮倒豎起來,本能地屏住呼吸,生怕狼聽到她的呼吸聲,心在狂跳,似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一樣。她癱在地上好像一堆泥,真是靈魂出竅啊!她心裡胡亂地想:「荒郊野外渺無一人,狼生性殘忍,咬死我都沒人看見呀!」
冬天田野光禿禿一片,野獸藏匿在洞穴裡越冬。這條狼大概是跑出來覓食的,狼有挑戰性,它想追逐活物,然後一口咬住獵物喉嚨,看著獵物掙扎致死,再貪婪地吃掉,正所謂狼吞虎嚥。眼前的狼似乎在猶豫,似乎考慮是否走過去,看一眼一動不動的獵物,母親和狼相持著,生死即在瞬間。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突然聽到鞭炮聲,聽到附近有枯草和樹枝燃燒的聲音,狼猛然掉頭跑了。驚魂出竅的母親慢慢抬眼向四周望去。她看見一位白鬍子老人向她走來。走到跟前老人說:「起來吧,狼被鞭炮大火嚇跑了。」母親疑惑地問:「你是誰?是你救了我?」老人沒有回答,只是一頓一撮地說:「你剛烈忠貞哭得感天動地,大難不死。珍惜自己吧。死人哭不活,活人能哭死。剛強志氣地活著!快回去吧!」沒有等母親緩過神來,老人扭頭走了。
母親穩定一下情緒,壯著膽子爬起來,她沒有馬上離開,仍然惦記著墳墓裡的丈夫,想著還沒有跟他說句話,心裡默默念叨著:「明年清明我再來看望你。」淚水無聲的噴湧而出。她蹣跚地走了半天,迷迷糊糊回到家。母親回家後給大家講述她遇見狼的經過。大家聽後倒吸一口冷氣:「多危險!狼性凶殘,狼吃人的事經常聽說,這次讓你趕上,活著回來算你命大!」母親又講了遇見白鬍子老人的事兒。嫂子說:「白鬍子老人是曾祖吧?跟咱家供奉的那個大照片一樣嗎?」母親如夢初醒說:「是呀,模樣就像咱家爺爺,他一輩子做好事,死後升天成神啦?不是他,又會是誰呢?是誰救我一命?就是老爺爺,老人從天而降啊!」
後來每年清明節、祭祖節母親仍然去上墳,她說:「有祖先保佑,啥事也會化險為夷。」我們不放心,每次上墳家人都陪著。上墳時候母親對著父親的墳頭哭訴,說她生活如何淒苦、寂寥、辛酸、艱難,聲淚俱下,彷彿躺在地下的丈夫在聽她傾述。我們陪著母親落淚,我用小手給她擦擦眼淚,拽她的胳膊,一次次地勸慰,一遍遍央求:「回家吧,回家吧,我求求你啦!」她哭得昏天黑地,我也大聲地哭喊:「別哭了,你哭死了誰管我呀?」母親恍惚中聽到我的哭喊,她猛地省悟過來,哭聲漸漸弱下來。隨後我把她慢慢扶起,一腳深一腳淺無力地走在土坷垃地裡。回到家的時候,母親一頭倒在床上,再無一點力氣。
後來母親常常想起白鬍子老人,想起他的鏗鏘囑咐。再殘酷的現實,再艱難的環境,再貧困不堪的生活,她都咬牙堅持。她時常告誡自己:不能在痛苦的泥潭裡癡迷不醒,不能再折磨自己,夫妻有幾個同年同日死?我大難不死是仙人搭救,我要活,挺著腰桿活著!」
母親的奇遇是個謎,誰也說不清楚。不過一直以來,全家人虔誠地敬奉曾祖遺像、牌位,曾祖是直隸名紳,著名的慈善家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