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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九節 二人轉 文 / 凝波

    二人轉

    東北老話,寧捨一頓飯,不捨二人轉,說的就是二人轉在東北人心裡的地位,絕對跟京劇在老北京人眼裡的價值是一樣的。那時候農民沒電視沒電腦,娛樂節目只有過年的大秧歌和這一年才過來一兩次的二人轉戲班子。只要戲班子一來,用二姨的話說:那叫一個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百花齊放。(請大家自動忽略腦袋裡的宋丹丹)。現在大家知道二人轉,大多是通過趙本山的趙家班吧,這也是好事,將二人轉這種東北傳統曲目推廣到全國各地,讓人熟知。不過現在這種通過舞台的表演,雖然說也叫二人轉,卻失去了它的原汁原味。如果大家真的在農村看過這種走家串戶的班子戲,那就會真的體會到為啥東北人這麼熱愛這種形式的藝術。不單單是唱的曲目腔調,它本身就是農村戲的形式,也必然在農村的土壤中才能開出最燦爛的花兒。你看二人轉,除了演員,你還要感受它唱的時候的氛圍。農村的戲檯子,農村人團團圍坐看戲起哄的氛圍,農村人待人的熱情開朗,被地下觀眾的熱情激發出的臨時的竄詞兒和逗哏,和二人轉本身都深深的融合在一起。那才是名正言順的土戲。

    的確,當時的戲班子是走村串縣流動演出的,有名角的戲班子更是跨省行藝。李家屯並不是大村子,屯子裡也沒有特別有錢的地主,所以平時也沒有什麼出名的大戲班子過來。偶爾會有串屯子演戲的班子路過屯子,借宿時龐爺就會好吃好喝招待,然後賠笑跟班主說讓給村民演兩天熱鬧熱鬧。一般戲班子就算串屯子也是有下定金讓按期去演的,這種捉急差很少答應。只有少數最近閒著的,一看招待的不錯,又有錢賺就答應了。然後龐爺就挨家挨戶的報信,哎哎哎,蹦蹦班子過來了,大家準備湊份子啊。你就看吧,第二天一早,屯子裡打場的空地就會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就算幫著戲班子搭檯子也願意在這湊活著看熱鬧。每家省吃儉用的娘們這時候也都大方起來,說出看戲的分子,誰家也不會推辭。還有上趕著拿著米菜去龐爺家裡幫忙給戲班子做飯的。都是為了跟戲班子的角們說幾句話,讓她們教兩出戲,那自己可就在屯子裡有了說話的本錢了。

    一般戲班子串屯子都是秋收過後,農民收拾好自己的糧食,手裡有了餘錢準備好好過年了。這時候最有心情聽戲看戲了。辛辛苦苦一年,不就是圖個過年樂呵麼。這年冬天,龐爺又截住一夥串屯子的戲班子。班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領著自己的兩個姑娘,一個叫清揚,一個叫清柳,都長的十分清秀好看。還有三個男徒弟。另外班子裡吹拉彈弦的還有三四個人。幾個人一堆行頭一架馬車的就過來了。見是戲班子到了,龐爺趕緊招待進自己家裡住下,並讓兒子準備好飯菜喝酒。跟東北人拉關係,酒是必要的工具,爺們們說話沒有酒,那話就嘮得不近。果然,一頓酒下來,班主竟然拍著龐爺的肩膀非要跟龐爺釓親家。說是看上了龐爺的兒子禮貌厚道,要把自己的姑娘清揚嫁給他。還拍著胸脯說一定給親家家演滿七天。這親家龐爺可不敢釓,雖說大家喜歡二人轉,也瘋迷名角,但是在長期的封建禮教熏染下,龐爺還是認為戲子是下九流。尤其這唱蹦蹦的女的,多少都是被地主高官玩弄膩歪的。自己的兒子怎麼能找個這樣的媳婦兒呢?(說也可憐,當時這些唱戲的女子,若不是因為情勢所逼,誰能夠拋頭露面的去唱戲呢?大多都是因為家裡窮,活不下去,或被賣從了這行的。但她們將歡樂帶給大家後,卻多半沒有太好的歸宿,最終大多跟了自己的搭檔了度餘生。)龐爺稍微一頓,但馬上堆笑說:「劉班主你對我小兒子青眼有加,我自然喜不自勝,何況令愛還多才多藝美貌如花,可惜我兒子從小定的娃娃親,媳婦明年就過門了。要麼這樣,我認青楊這孩子當我干閨女,負責幫她找個好婆家咋樣?」

    「好!老哥就把這事拜託給你了。我們戲班子常年東走西串的,這丫頭就跟著我顛沛流離,一天安生日子沒過著,,這不,年紀也到了,我想給她找個本分人家嫁了,也省了我一樁心事。只是我也不認識幾個體面人,這親事難找。今天遇到龐爺敞亮人,我就放心你的眼光。你在你們屯子給我姑娘找個能吃飽的人家就行,咱長相歲數都不挑,人實在對我姑娘好,我就把半分家當給我姑娘當嫁妝,你看咋樣?」

    龐爺本來說這話就是客氣客氣,誰知道劉班主當了真,還真讓他幫著踅摸婆家了。龐爺斜眼看看清揚姑娘,長的標標緻致的瓜子臉,秀氣的鼻子水靈靈的眼,油光水滑的辮子甩在腦後,素手削肩,腰肢不贏一握。雖然臉上總是有種淡淡的憂鬱,可就是這樣的氣質才吸引人。這樣的姑娘在屯子裡可是找不出來的。長期幹農活被風吹日曬弄出的兩駝高原紅在這姑娘面前一比,就是個土啊。再說這姑娘走南闖北的,也知道風土人情,懂得利益進退,這些方面都是優勢,怎麼會找不到合適的人家?要到自己的屯子裡來?再不濟還有三個男徒弟在那等著不是?龐爺有點懷疑這劉班主是不是說場面話呢,就又用言語探問了幾次,這版主卻是真心實意的想將姑娘嫁出去,聽那意思好像急的明天就定親才好。龐爺知道這事必有隱情,卻也不再細問,只是暗暗關注起這個戲班子來。

    戲班子來的第二天,龐爺就吩咐各家可以準備份子了,然後讓眾人將場院戲檯子搭好,他自己卻坐炕頭從窗戶往外看戲班子裡人練活。清揚清柳和幾個師兄弟正在自家當院裡抻胳膊腿吊嗓子呢。

    你別說,這清揚不但長相好,扮相好,唱功也不賴,一亮嗓子龐爺就心裡有底。起碼唱了七八年才有這水平。再看看扇花和絹花舞的也虎虎生風,端的就是一個好角兒啊,這麼好的丫頭再唱唱沒準就紅了呢,咋這麼急著嫁人呢?龐爺皺皺眉。

    第二天,好戲開鑼,只見場院烏壓壓的人都坐滿了,男人們專門揀頭裡坐著,有的還揣個酒葫蘆。半大小子們則到處串來傳去的胡鬧。大姑娘小媳婦都跟著過來看戲,兜裡揣著瓜子花生,湊坐一堆兒嘻嘻哈哈。壓根不顧冬天的寒冷。

    蹦蹦麼,主打是二人轉,就是台上兩個人憑著自己的本事將一齣戲給唱活了。也有單活和群活的。但會看的人,就會指明看二人的。行話叫:秧歌打底,蓮花落鑲邊。然後品評一下演員基本功的好壞,唱腔嗓子怎麼樣,花活耍的咋樣。這點龐爺最有發言權,什麼是四功一絕,味、字、句、板、調、勁都怎麼個講究啦,他跟你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其他屯子人可沒他那麼講究,大家就圖一熱鬧,所以群活更好,翻跟頭的一上來,全場的叫好聲都能把狼嚇跑。這個班子為迎合大家口味,上來就是一個群活,惹得大夥一陣掌聲和叫好。隨後就是清揚和他爹搭檔的小拜年。這也是趕到了年關,為了個喜慶。龐爺明明看到幾個徒弟也練了口,卻不知道為啥上場的是父女搭檔。於是抽著煙袋,瞇著眼聽戲。

    清揚一清嗓子就贏得一陣叫好,隨後的唱腔婉轉高亢,聽得村民們如醉如癡。三場戲下來,大家都挺累了,雖然村民們還在叫好要繼續聽戲,龐爺還是叫戲班子歇晌。等下午接著來。

    因為下午接著演,午飯就沒有酒。龐爺陪著劉班主吃著飯,劉班主竟然又提起清揚的親事來,直接問龐爺心理有沒有合適的人家。龐爺更詫異了,這怎麼一天沒到就問我結果呢?那裡趕著投胎似的。剛想到這,忽然聽到後廚房一陣乾嘔聲。然後就是刻意壓低的喘息。龐爺心裡猛地一動,似乎有數了。

    下午接著是清揚的重頭戲,聽說是清揚最拿手的大西廂。唱了不到半個時辰呢,清揚忽然啞了嗓捂著嘴直奔後台。台下鄉親們訝然,紛紛問事怎麼了。劉班主忙上場抱拳對相親賠笑說:「清揚來的時候就得了傷寒,現在身子不適,讓清揚的妹子清柳給大伙繼續。」大伙是不在意誰唱,只要唱的好都行。於是清柳上場,又是一陣的叫好聲。所以清揚的這個行為只有龐爺心裡有了計較而已。

    戲班子一直演了三天,清揚在後兩天的出場很少,並且不以主角兒出現。有村民起哄呢,劉班主就順應民意唱些十女誇夫的段子,只不過詞兒都改了,有些涉黃,博大伙高興。果然聽戲的也就忘了繼續起哄讓清揚出場了。

    第三天晚上,劉班主又來找龐爺了。龐爺卻早就心裡有數。果然,當劉班主問龐爺結果的時候,龐爺只是瞇著眼睛靜靜的看著他,立馬把劉班主看毛了。然後龐爺很肯定的說:「老劉啊,不是我不給你找人家,是這屯子人都實在,我不能坑了他們不是?你老實說吧,那清揚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劉班主愣住了,這個耿直不善於偽裝的漢子不知道龐爺從哪裡看出破綻的,但終於決定不再抵賴:清揚在四平串屯子的時候,被一家地主看中,於是地主家出人非要拉班子到家裡做堂會,給了豐厚的酬謝,劉班主不疑有他,帶著班子在地主家連唱了半個月。最後一個晚上,地主老婆說喜歡清揚,要單獨做兩套行頭給她,讓清揚去她屋裡量尺寸。這一去就一晚上沒回來。第二天,地主家的老婆送回來呆滯的清揚和五倍的戲銀。清揚身上到處都是被施虐的痕跡。只知道流眼淚。

    劉班主和一眾人都憤怒了,拿起傢伙就要衝進上屋找地主拚命。本來呆愣的清揚忽然衝出來攔住眾人,跪下含淚對劉班主說:「爹,別去,咱們鬥不過他們的。昨天,說是警察廳長和他們一起喝的酒。咱要過去,就全完了。我已經毀了,你不能再讓妹子毀了。咱班子裡的大家哪個不是拖家帶口掙錢吃飯的。我認命。拿著錢咱回去吧。」

    劉班主捏緊的拳頭始終放不開,最終狠狠的砸在了門框子上。姑娘說的對,自己拿命去拼,卻也只能將全部的人都葬送了,卻未必能動人家一根寒毛。班子離開地主家的屯子時,每個人都緊緊的咬著牙,仇恨的目光恨不得將這家人家碎屍萬段。

    清揚在隨後的幾天中一直渾渾噩噩的發燒,班子不得不找個屯子住下來讓清揚調理身體。這一耽擱就耽擱差不多一個月,等清揚漸漸好起來,人已經瘦得跟人干一樣了。但是丫頭並沒有尋短見,而是又撐起身子唱戲,並且不再讓劉班主讓清柳上台。劉班主很明白她的意思:不能讓妹子再步上自己的後塵。

    又過了半個月,清揚自己覺得不對勁了。天葵推後十幾天沒有來,她真正開始恐懼。到了下一個屯子時,清揚自己一個人悄悄的出去找了大夫。農村的大夫雖說僅僅會點把脈的皮毛,但是身孕這種大事還是拿的准的。一如清揚所料,最壞的事情發生了。在戲班子,女子失節算是平常,但是未婚先孕卻絕對不允許。幾個師兄就算跟自己感情好,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自己。清揚苦求老大夫給抓幾劑落胎的湯藥,老大夫卻遵守著自己醫者仁心,不肯殺害未出生的嬰兒。無奈之下清揚只能跟劉班主和盤托出自己懷孕之事。

    劉班主一夜白頭,愁的是自己的閨女真的進退兩難了。孩子不能要,卻也不能打。清揚現在的身子如果打胎,可能連自己的命都送掉,但是不打孩子若要生下來,清揚以後還怎麼做人?那個年代,未婚先孕的女人都能淹死在眾人的唾沫裡。想來想去,班主想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就是在串屯子的時候找個踏實本分的農民家,趁著沒顯懷將清揚給嫁出去。一路走來,也有幾個相看的,可是劉班主都看不上。自己一個好好的閨女,就算是被糟蹋過,也要找個能靠得住的才能將姑娘的後半生托付出去,不能隨便什麼瞎眼睛瘸腿的都嫁不是。於是到了李家屯遇到了龐爺。劉班主見龐爺是個義氣爽快的人,就想托龐爺辦成這事。只是沒想到龐爺精明至此,沒幾天就發現了清揚的身子。劉班主不顧自尊給龐爺跪下,求龐爺不要講此事外洩,說戲班子唱完就馬上走人了,不能讓清揚的名聲丟一路。

    龐爺靜靜的將劉班主扶了起來。鄭重的對劉班主說:「老哥,你信我,我一定給你家丫頭找個好婆家。你讓丫頭安心養著,在這屯子多住一陣子。」說罷不提這事,倆人決定用酒來忘記這悲痛的遭遇。一晚上的大醉,第二天劉班主醒過來,龐爺已經不在屋裡。

    龐爺並沒醉,他看著劉班主這個東北漢子在喝醉後痛哭流涕的眼淚,自己內心就下了個決定。天還不亮就回自己父母屋裡,將自己的決定稟報給了父母。已經上了年紀的父母聽了以後都非常的震驚。但龐爺預計中的阻攔和怒罵都沒有出現。二老只是皺眉互相看著,最終龐爺的父親歎氣道:「孫子的婚事你做主就行了。我們沒啥意見。咱家世代沒有缺德的人,遇到這事,你又有這樣的決定,或許就是老天爺的意思。爹也相信你的眼光,如果那女子是正經本分的,生出的孩子咱也認。老龐家不缺一個人吃的。不過這事你不能強迫東子也認,你得問清楚了東子願意才行。」

    龐爺轉身就來到龐東的屋裡。東子是龐爺的小兒子,從小備受龐爺的寵愛重視,見父親滿臉凝重的過來,知道是有事商量,就搬了凳子坐在龐爺下首聽著。龐爺將事情一字不漏的講給了東子。然後盯著東子的眼睛問:「東子,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坑你,但是你知道,咱龐家不能看著姑娘被逼上絕路。爹想救她,也想給她顏面,但是爹這個歲數,在屯子裡不能娶小。她和你年齡相當,你要是心裡能過去,爹就把這親事應下來。這姑娘你見到了,長相不說,說話辦事比咱屯子裡誰都強。她也肯定知道感恩。你想想,下晌告訴爹你咋想的。」說罷龐爺就轉身走了。

    東子乍一聽這故事,只覺得氣血上湧恨不得替清揚將那地主給活剮了。但也萬萬沒想到爹竟然想讓自己娶了她。東子第一眼見到清揚時,好感肯定大大的,但是聽了她身懷有孕,心裡又別別愣愣的。就這麼思來想去的,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班子休息的後屋。偷眼一瞧,清揚正靜靜的坐著掉眼淚,手裡卻捏著把剪刀呆呆的。這情形任是小孩兒都知道清揚想幹嘛了。東子立馬就衝進屋裡沒等清揚反應過來就將剪刀奪下來。

    清揚被嚇了一跳,眼見一個黑影衝過來,自己手裡的剪刀就被奪走了,定眼一瞧,是龐爺家的兒子,在席上見過一面,憨厚但是堅韌的眼神給清揚留下很深的印象。清揚忙擦擦眼淚,裝笑說:「龐大哥你來啦?我這正發呆不知道咋把手絹裁剪一下呢,你咋搶我剪子呢?」

    東子知道她有心隱瞞,卻直接就挑明了說:「妹子你不用瞞著哥了,我爹都跟我說了你的事了,都不怨你。你何必想不開。你別愁,你不嫌棄哥是個田里刨活的,哥就娶了你。那孩子生下來跟我姓。咋樣?」

    清揚萬萬沒想到他衝進來會說這麼一番話,一時間根本反應不過來,只呆愣愣的盯著龐東的眼睛。兩個青年就這麼對望了許久。龐東看著清揚梨花帶雨的臉龐,頓時覺得自己剛才的決定不是衝動,而是值得。清揚仔細的想從龐東眼中找出輕佻和戲弄,卻只看到了認真和堅定。終於,清揚朝著龐東跪了下去,哭道:「大哥,你要能成全我的名聲,我在你家做牛做馬的報答你。我不敢要明媒正娶,當小兒我也願意,我想死,但是我還有爹和妹子,我死了他們不知道要怎樣後悔衝動生事。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救我也算救我全家了。」說罷痛哭不已。

    兩個人牽手來到龐爺和劉班主面前時,劉班主呆愣的不知道說什麼。半晌緩過神來,猛的跪下就給龐爺磕頭。龐爺是扶都扶不起來。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下來,為了讓清揚早些安心,龐爺就定了下月的好日子給龐東和清揚辦喜事。

    屯子裡立即知道龐爺家要娶媳婦了,娶得還是長得天仙兒一樣的清揚。不知底細的屯子人紛紛羨慕龐東有艷福,青楊的事情被龐爺掩飾的滴水不漏。劉班主的班子裡當然更沒有人說出來。

    龐爺沒有慢待清揚,大婚之禮依舊按照明媒正娶,附近村屯的老少爺們都來賀喜,屯子裡一片喜氣洋洋。劉班主更是喜不自勝,吩咐戲班子連唱七天,正正的將這個年過的喜慶吉祥。龐爺一直留戲班子一起過了年,才依依不捨的將劉班主放走。

    按說事情到這裡,圓滿結束就是團圓結局,但事情往往事與願違。

    清揚婚後勤謹孝順,事事不落的伺候公婆,溫柔體貼的對待夫婿,家裡都覺得這個媳婦兒沒白娶。龐爺口風如此的禁,家裡除了龐爺父母和龐東子,竟然連龐家其他兒子都不知道清揚的事情。清揚也自覺上蒼有德,肯憐恤她苦命,嫁進這樣厚道的人家,不論家裡上下,還是鄰里之間,都相處融洽得體。

    七個多月後,清揚孩子早產,一個男孩。龐爺給取名龐續東,擺明了是承認自己家兒子的骨肉。屯裡只知道清揚早產,皆說這是清揚身體太瘦弱,並沒人往其他方面想。清揚自己也從陰影中走出,準備平平安安的過新生活了。

    兒子四個月大的時候,龐爺家忽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進來就指明找清揚,並且宣稱要帶走清揚的孩子。家裡一陣慌亂,皆不知怎麼回事。龐爺心裡雖然有些明瞭這些人的來頭,卻還是想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會找到這裡。

    原來清揚出嫁,她的一個師兄卻心有不滿。本來這師兄中意清揚,本想著賺足了錢就和師傅提親,誰知道清揚出事了。這下想娶,心裡犯膈應,但是清揚嫁了別人,他又不甘心。於是在回鄉的途中,找了一個酒店喝酒。好死不死的喝多了就把這事給說禿了嘴。酒店的活計正是地主家鄰居,回去就把清揚有孕且嫁入龐家的事情告訴的地主了。

    原本地主對清揚不過就是玩玩,現聽說有孕,立馬來了精神。要不說作惡的人要由斷子絕孫的報應,這地主家財萬貫,膝下卻無子。四個老婆一個接一個的生,生一個死一個。聽說清揚有了自己的種,馬上派人過來搶人。於是龐家上下,連帶屯裡上下全知道了。清揚好不容易從陰影中走出來的心,立馬又跌入十八層地獄。

    外面的人來勢洶洶,且有當地警察廳的人跟著,帶著武器。龐爺不能硬攔。跟這伙畜生又講不起道理,眼看著就要變成屯裡的大火拚。清揚忽然從裡屋抱著孩子走出來,就靜靜的盯著來人的眼睛,冷冷地說:你們是要孩子呢?還是要我一起帶走?

    來人囂張,指著清揚說:「我們老闆說,孩子女人都帶走。你回去就享福了。還挺有命的,直接生了個小公子。大太太連房間都給收拾出來了,回去就是姨太太。好好跟我們回去吧,張家慢待不了你。

    清揚點頭,然後說:「好哇,你們等著,我就回去就是了。」說罷,先是對著龐爺跪了下去,狠狠的磕了3個響頭,然後說:「公公,你善良仁厚,讓我重生,只可惜我命薄不能再伺候家人。我永世銘記你的好。」又轉身跪著對東子說:「東子,我啥也不跟你說了,你待我的好我生死不忘。以後你必定子孫昌盛,洪福雙至。萬事無憂。」說罷起身,忽然猛的將孩子使勁貫在了地上,抽手就給自己脖子一剪刀。血跟泉水一樣噴出來,所有的人都嚇傻了。不知道該救哪一個。等大伙反應過來,清揚已經倒地不起。

    那邊龐家大嫂將孩子抱起來,還有氣,卻已經摔的頭破血流,連哭都不會哭了。來人立馬驚慌的到處找大夫,又抵不住被怒火殺紅眼的龐東子的拳頭,一時間烏煙瘴氣狼哭鬼號。

    晚上,快馬加鞭從哈爾濱請來的大夫過來了,看看清揚就搖頭,轉身就醫治孩子去了。半晌搖頭歎氣道:「孩子腦袋已經摔殘了,怕是醒過來也是個傻子了。造孽啊。」

    東子聽到這,愣愣的癱在椅子上。龐爺忍住眼淚主持大局,讓屯裡人趕緊去找劉班主家中報信,然後怒火中燒的狠狠走向來人。

    幾個狗腿子見到屯裡人拿槍執棒的架勢,再加上自己明搶豪奪在先,早就沒了底氣,手槍不等搶就早早交出。來人的頭兒也沒了剛才的氣焰,只低聲下氣的求龐爺放他們一馬:「老爺子,你看我們都是跑腿的,張家在四平呼風喚雨,讓我們幹啥我們就得干。這缺德事我們推了又推還是強迫著過來。只是沒想到你家夫人剛烈至此。老爺子,咱有話好說,你放我們回去,要多少賠償我去跟張家要。」

    龐爺一個嘴巴就扇了過去,直打得那人退後幾步嘴角流血。然後龐爺說:「你們留在這,一會兒我親家就到了。這是他親閨女,被張老狗糟蹋了不算,你們最終還逼死他。到底怎麼處理我聽他說。他說要你們陪葬,我豁出去龐家十六口人命和你們拼。他要放過你們,我也無話,但是你們記著,這條人命掛在你們每個人身上。活人不找你們,死人也不會放過你。」這番話字字有聲句句帶血,直把這些腿子們嚇得冷汗直流。

    關押了這些人一晚上,第二天中午,聞訊而來的劉班主和清柳到了李家屯。看到了慘死的清揚和龐爺愧疚的眼神,劉班主卻反常的冷靜。他只是默默的再將清揚臉上的白布蓋上,然後讓眾人出去,忍著淚對龐爺說:「親家,我老劉不會說話,你救了丫頭一命,但她還是逃不出這命裡天劫。還帶累你們全家聲名受損。我老劉要錢沒錢,不知道咋報答你們恩德。現在就清柳一個人跟我過,我想把清柳留在你家給東子做續,代她姐姐償還你家恩德。也希望你好好幫我照顧清柳。你家仁義慈善,日後必定子孫綿長。」

    龐爺怎會聽不出他這話就是交代後事的意思。但此時同是怒火攻心,龐爺要不是自己有一大家子早就找到四平拚命去了。再說親家把清柳委託自己照顧,那就是信任自己能給他家留個血脈。當下鄭重點頭說:「親家,你放心,我不能慢待二姑娘。她在我家住著就跟我親閨女一樣。她要是喜歡東子,就是我家媳婦,不喜歡我家東子,我就給準備嫁妝按親閨女給她找好人家。只是親家,做事要先想好了,可不能莽莽撞撞的。我龐家雖然拖家帶口,也不是怕死的人。你要單槍匹馬的出頭,我可不幹。」

    劉班主搖頭道:「這世道,已經亂了。我不傻,自己去跟人家比硬。前一陣子二龍山響馬胡爺曾經讓我們去唱戲,那是個好出路。我只是礙著還有清柳,不能上山。現在青柳在你家有靠,我還有啥放不下的麼?等我上山有了能力以後,帶人踏平他劉家溝。這事兒不能拖累你。你當沒聽到過。以後我也不能老來了。當個鬍子親家,你也不好過。幫我把姑娘好好葬了吧。她地下有靈,必定保佑你龐爺全家福壽雙全。」

    龐爺並不繼續勸阻,只是聽了劉班主的意見將來人全部放走。那些人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容易的被放,走的時候一人到龐爺和劉班主面前一鞠躬,然後又一起到清揚棺材前磕頭。怎麼說呢,人都是有人性的,做了缺德事自己還是愧疚。走之前,來人的頭還特意跑到龐爺面前說:「老爺子,您大人大量的放了我們,我們記得你的仁義。以後這些爛事我們肯定不幹的了。只是你家小公子已經殘疾,這可怎麼辦呢?」

    龐爺看了看他,見他的確誠心誠意的問,才說:「這孩子你們抱回去,劉家也不會好好養著了,我就養著他,直到他老死。你們回去給劉家帶個口信,就說母子俱死吧。省的以後麻煩。」

    那人連連答應,說保證以後劉家不會過來找麻煩,才帶著一行人在眾人鄙視的目光下溜溜的走了。

    清揚的葬禮當天下起了細雨。屯子裡家家戶戶都開門,目送這位生命坎坷的人走完最後一程。她妹妹在走出村口時,忽然一調嗓子:一輪明月啊~~,大西廂的聲調委婉哀長的裊裊飄在李家屯的上方,也帶走了清揚一生的折磨。

    兩年後,清柳嫁給了東子。大家將對清揚的祝福也加在了清柳身上,於是得到了雙份的祝福。這也是我下一個故事,雙子傳奇的開端。

    不過清揚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她死前說:「龐家必定萬事無憂。」這話,她做到了。

    清揚過世後,世道越來越亂。日軍侵佔東北,即使在農村,也人人自危。尤其是駐紮的日軍,頭幾年還有約束,不會亂到屯子裡禍害村民。後來戰事越來越激烈,這些兵就不忌諱軍紀和處罰,想辦法發洩戰爭帶來的壓力。到處燒殺搶掠。當時村裡要有巡邏的,只要遠遠的瞧著日本人過來,立馬發信號:鬼子來了!大家就都攜家帶口的上山躲鬼子。這一年,龐爺家出事了。

    來屯子裡的是一隊散兵游勇。進村前並沒有列隊,但萬幸的是村裡的婦女大多跑掉了。龐爺正和傻孫子續東在地裡幹活,沒聽到報警,等回家一看,家裡已經坐著七八個鬼子了。家裡其他人得到報警已經不在,這讓龐爺鬆了一口氣,自己這把老骨頭,死了就死了。這傻孫子,十幾歲了還是不懂人事,就會說些:吃,餓,拉,尿等簡單的話,能跟自己一起走也算少了個活著的累贅。想到這,龐爺一點都不慌張的進屋,照常舀水做飯,當壓根沒瞅見這些日本人。

    日本人在中國待得夠久的,有幾個已經能說生硬的中國話了。於是一個高個兒說:老頭,我們的路過,你的做飯吃。我們明天走。女人的找幾個。

    村裡人年輕的基本都跑光了,只剩下老弱病殘哪裡去找女人?龐爺不說話,也沒頂嘴。只是自顧自的做飯。鬼子都餓了,飯做好把龐爺一推一幫人就上來搶食。吃飽喝足就又逼著龐爺去找女人。你知道鬼子是沒人性的。沒有女人他們的發洩方式就更殘忍。他們把龐爺綁在障子上用皮帶抽。龐爺越是咬牙不做聲,他們就越是興奮的哇哇叫。正當龐爺要忍不住暈過去時,忽然自家家屋裡傳出一聲女人的戲文。

    「一輪明月啊~~,照西廂」,這大西廂的頭一句,高亢婉轉的嗓音唱出來,頓時吸引了鬼子的主意。

    女人的有!過去看看。鬼子們興奮了。進屋將裡面唱戲的人抓了出來。龐爺定睛一瞧,竟然是自己的傻孫子續東。不知怎的,竟然將自己老姨以前的戲服給穿上了。他腦袋摔壞了,這些年不能幹農活,也體弱。長的白白淨淨瘦瘦弱弱的,穿上戲服一扮上,還真有幾分女人的摸樣。

    鬼子拉他出來,他並不害怕。站在院子中間,一扭身一甩手,接著唱戲。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分明就是過世的清揚!鬼子們都聽呆了,顧不得繼續打龐爺,一個個擺著腦袋打拍子。就這樣,續東腰肢扭動腳下生花,邊唱邊跳的唱了一個晚上沒停下來。鬼子在院子裡生了火堆,在火光的映照下,龐爺似乎看到了清揚又回來了。他知道,清揚是怕自己受苦,附身在兒子身上給他報恩來了!

    一個晚上過去,鬼子們也聽膩了。臨走沒殺龐爺,卻將已經累背過去的續東給背走了。龐爺因為失血過多昏了過去,直到返回村裡的東子將他救下來。才將這段經歷說給大家。

    大家紛紛感歎是清揚不忘舊恩。只是續東被擄走,凶多吉少。

    龐爺搖頭道:「清揚恨這個孩子,這孩子是她恥辱的證明。她當時就要摔死他,卻因母性沒有下死手。現下她想通過鬼子把這孩子給了結了。這孩子在世也是受罪啊。只是我欠他一條人命,卻不知道怎樣償還了。」

    龐爺從此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沒過幾年就去世了。去世前,他非要兒媳婦清柳給他唱大西廂。清柳多年不唱戲,卻因為公公臨死前的要求,含淚亮嗓。最終龐爺在大西廂的曲聲中帶笑而亡。

    這麼多年,二姨提起這事兒時總說,她聽不好大西廂,每次聽總是心酸想哭。那個時代的善良女子不得善終的太多,而流傳下來的,只是她們的故事。二姨不知道那美麗善良的清揚是否已經無牽無掛轉世投胎,希望她和一眾那個時代往生的東北善良的人一樣,能夠在死後找到自己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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