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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2 剖心 文 / 蕭七七

    因此,再看到他,阿丑只餘一聲悵然歎息。

    罷了,還是不打招呼了,否則,也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且,他應該也放下了吧?

    年少無知時,誰不曾錯以為那些虛妄的美好就是自己的真心。

    可惜的是,她早已不是年少無知時,也不會再錯以為,更不能體味到什麼是虛妄的美好。

    算不算一種遺憾呢?

    阿丑歎息聲罷,平靜地從丁舉文身後走過。

    陌路。

    晚間回到家,飯桌上,阿丑連聲稱讚田秋妹的手藝。

    「秋妹這丫頭,倒是很有天賦,我不過看她有意學,就給了她幾個菜譜,倒給我做了十足十!」阿丑對徐奶奶說。

    徐奶奶笑容和藹:「先前秋妹那個爹,對她很是挑剔,又沒什麼好東西能做,倒練就她一門好手藝,就是茄子也能做得比肉香!」

    「這可不就是本事嗎?」阿丑頷首讚歎。

    徐奶奶轉了轉有些渾濁的眼眸,似乎考慮了一會兒才開口:「今日,有人送信來了。」

    「咦,奶奶不早說,是誰的信?」阿丑疑惑。

    「是佟家小五寫的,在裡屋桌子上,吃完飯你看看。」徐奶奶神色有些古怪。

    阿丑愈發不解,放下碗筷,逕自走到裡屋拿出那封信,字跡還是歪歪扭扭,可內容……

    讀完以後,阿丑放下信。坐回桌子上,卻並未拿起碗筷:「信,是丁舉文送來的吧?」

    徐奶奶有些驚訝,阿醜如何猜到的,但還是點了頭:「是。」

    「丁舉文說了什麼?」阿丑問。

    「哎,這孩子也真,」徐奶奶也放下碗筷,攥緊了雙手。「他和我說,他來淮南城參加秋闈,小五信中叫阿丑照拂他,可他覺得實在不必麻煩阿丑,所以不叨擾了。我強留他住在我們家,家裡房間多的是,又不是沒有空地,住在家裡也有人照拂,可他……可他硬是不肯。就連進來坐也不答應,說完放下信就跑了!」

    阿丑低垂眼眸,沒有言語。

    丁舉文家中並不富貴。可以說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丁大娘含辛茹苦,和他一起省吃儉用走過來的。而且,他本身也不是一個揮霍之人,不投親靠友而選擇開安客棧——大約他真的是怕了自己吧?

    「我們也邀請過,既然不來,我們也沒別的法子。但總歸是一個村子出來的。不表示點心意,我們自己也過不去。奶奶,你明天給他送十兩銀子,祝他高中。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推辭,就說。不收下就是陷我們於不仁不之地。」阿丑言罷又歎息一聲,十兩銀子。不是錢本身,而是禮儀。

    杜一升、金大成第一個月的工錢也才每人四兩多銀子,那在整個譙郡城都算是夥計裡最高的薪水了。

    但對於出門在外的人來說,十兩銀子,並不是個闊綽的數字,但也不算得摳門,是個適中的數目。

    十兩銀子,是為了扶助同鄉這個禮儀本身,也算是了卻恩怨罷。

    翌日,徐奶奶來到開安客棧找丁舉文。

    丁舉文打開房門,看見來者,眼神有些恍惚:「徐奶奶,有事嗎?」

    「沒什麼,」徐奶奶語氣溫和,「你昨日硬是不肯來家裡住,我不放心,今天來看看你。聽阿丑說呀,下個月初九就是秋闈,這都月底,沒幾天哩,要不還是家裡住?家裡也有人照顧!」

    「多謝徐奶奶好意,舉文始終覺得,客棧清靜些,也好溫習,」丁舉文行禮答謝,「我在這裡沒什麼事,奶奶請回吧。」

    徐奶奶見勸說未果,也不再勉強,拿出一包銀子塞到丁舉文手上:「既然不往家裡來,這個絕對要收下,否則就是我們失了禮數。」

    「這怎麼敢,我無功無勞,如何能收下這些!」丁舉文急忙推辭。

    「自然要的,」徐奶奶推回他的手,「我們畢竟是同鄉,你這樣推辭,人家還以為我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讓你這般厭惡;或者更有不知情的,數落我們竟然連同鄉也不照拂,無情無義……」

    丁舉文搖頭否認:「徐奶奶,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徐奶奶緩緩點頭,「可旁人不知道呀,這點禮儀,還是要有的。你就拿著吧。」

    「多謝徐奶奶。」丁舉文知道自己再推辭,就說不過去了,於是只得行禮道謝。

    徐奶奶又瞅了眼他住的房間:「都快考試的人了,也拿這銀子換個好點的房間,別省吃儉用咧,有什麼事,不夠銀子,或者有什麼關節,都去徐府找我,或者白日在堇堂找阿醜丫頭,她也有些交際,興許能幫上忙!」

    見丁舉文面上答應著,可綜合這兩日的情狀,徐奶奶深知丁舉文是不會再去找他們的了,不由在心裡歎息一聲:哎,這孩子!

    送走徐奶奶,丁舉文關上房門,把那包銀子放在桌子上,在床邊坐下,沉默良久。

    那天,真相隨面紗落下,在他眼前展露無遺。

    後來回到家,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想了很多很多天。

    那時候,娘一直以為自己在發奮讀書而已,可實際上,他一個字都沒有讀進去。

    丁舉文有些回過神,伸手拂過放在床上的一本書。那是她借過的書,似乎還殘留了一丁點她的神識,讓他有些恍惚。

    是的,他想了很多很多天。

    一直以來,他的執念便是發奮讀書,考取功名,不負娘親多年辛苦。還記得小時候,那是似乎剛剛記事,娘在爹墳頭幾乎哭瞎了眼,被人抬回去後就不大清醒了。可即便在娘最不清醒的日子裡,她依舊在勞作,在幹活,在告訴他,好好讀書。

    這麼多年下來,娘早已失去昔日光彩的容顏,白髮似乎成了她頭上最理所當然的裝飾。每當娘哭喊發狂的時候,他總是既無奈又痛心,他無力改變這一切,他也沒法保護生他養他的親娘。他所能做的,只有發奮讀書,而已。

    他嚮往書中描繪的那個世界,嚮往考取功名出人頭地,特別是在盧照廷考上舉人之後,衣錦還鄉,舉家遷往淮南。他們光鮮亮麗的衣著,還有前簇後擁的出行,讓他有了一種新的渴望。那時候,他站在門後邊,兀自思量,如果有一日他也能這般,就能讓娘親過上這樣的生活,便能得償所願。

    後來,他遇到了阿丑。

    出身鄉野間,雖不算得沒見過世面,可他真的沒有接觸過知書識禮的女子。然而阿丑,又不是知書識禮的木頭,她的沉鬱超越了她的年齡,令人望之便覺悵然,可卻從她骨子裡透出一股韌勁。

    她不潑辣,卻也不是文靜,她似乎集聚了一切特質,又似乎超然獨立於他們之外,與世人相異。

    是的,她是那樣特別,那樣與眾不同的存在。

    她似乎什麼都沒放在眼裡,卻又不是無知的倨傲,她對待這個世間的態度,也相當殊異。

    可他,就是被吸引了。

    他不曾見過她面紗下的容顏,卻總懷揣著一種對美好的熱切期盼,覺得,即便不是絕色,也會是個清秀端莊的女子。

    少時讀書,書中自有顏如玉,他搖頭不信,卻也暢想過自己日後的妻子,定該是惠美賢淑,琴瑟和鳴。

    而今,出現了一個他願意期盼的人,他理所當然地就把這樣的期盼加諸於她,並且深信不疑。

    起初,他以為她只是個落魄千金,家道中落,興許還背負血海深仇。

    於是,他知道自己要努力,要很努力,才能配得起她的身份,才能,給她興許只是微薄的幫助。

    可是她拒絕了他。

    他以為,她是覺得他的平民身份和她不相宜。

    然而後來,當真相落幕——

    他回到家呆坐了很久,將自相見相識以來的種種,都想了一遍,他才發現自己多麼可笑!

    不是被她騙了,而是被自己騙了!

    欺騙他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所以為的美好,他所以為的期盼,都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謊言!

    是,她從未對他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情誼,也對他的情誼義正言辭地拒絕,她更加從未提到自己的容顏。是他,騙了自己。

    當幻想破滅,他嘲笑自己的愚蠢,嘲笑自己的無知,嘲笑自己的一切。於是他開始發奮讀書,想用讀書來麻痺自己。

    他不知日夜地苦讀,甚至一個月也沒有出過門,直到他滿腦子裝的都是那些文道政論,快要將他逼瘋了,他才有些憔悴地走出家門,他才知道,山腳下那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聽小五說,她在淮南城過得很好,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他,是要去淮南城參加秋闈的,這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還是別的什麼?

    他不願去想,他一直在逃避,逃避到了今時今日。

    昨日在開安客棧一樓的大堂,他看見了她。

    秋香色的衣裙,算不上華貴富麗,卻雅韻非凡,與古井村時的裝扮截然不同。看來,她真的過得很好。依舊不變的,是米色面紗。

    她從自己身後很遠的地方走過,無聲,無息,可他卻嗅到了一絲悲涼的氣息,不知是她發出的,還是自己的心。

    ps:

    補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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