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有湖西子 文 / 叫我木頭
此時的平城,再也不復平日裡繁榮祥和的模樣,街道上一個行人也無,只有在某戶人家、某家食闕才隱隱傳來雜物倒地和吞嚥食物的聲音,偶爾還有人類的怒吼和廝打之聲,不用看,慕凡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平城,已經完了。
慕凡強忍著內心的悲哀和飢餓,踉踉蹌蹌地順著街道往前跑,他要在自己徹底失控之前,趕到他父母消失的地方,就算生時不能一起**,死後,他也想跟他最親的人一同朽滅。
大半個時辰之後,平城門外,一座清澈得不似凡水的小湖之畔,一道踉蹌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這裡,正是慕凡。
此時的他在也不復平常儒雅溫靜的樣子,滿頭黑髮早已是散亂不堪,結成撮兒混著汗水和塵土黏在那張還算得上是清秀的小臉上,面色卻是慘白若金紙,雙目血紅,深深的絕望與痛苦之下,卻隱現一抹難掩的固執與桀驁。
一身青袍早髒破得不成樣子,早晨起得太急,連靴子都未曾穿上,一雙腳掌此刻已是鮮血淋漓,整個人攜裹著一股近乎寂滅的死氣,哪還有半點平日的瀟灑照人。
慕凡喘著粗氣,瞪著猩紅的眸子打量著眼前的這片湖泊。此湖名為西子,是所有平城百姓心中同的聖地,武帝石雕就矗立在它的正中央。
據城中上了年紀的老人講,平城,是萬年之前武帝定鼎八荒之時諸聖黃昏之戰的主戰場,統領荒獸族負隅頑抗到最後的獸中皇者,荒,最終就是隕落於此。
但因為其生前太過強大,死後煞氣不散,武帝擔心其氣會凝化成妖繼續禍亂人族百姓,便遣帝妃西子引都天河水封印其屍身於此,並以自身石像鎮之。
據傳,大漢全境九百九十九座武帝石雕,每一座下面都鎮壓著一尊驚世大凶,或為獸皇,或為魔帝,或為妖尊,每一個都曾在上古年間攪動風雲,掀起過腥風血雨,皆為叱吒一個族群、乃至一個時代的無上強者。
但九歲之前的慕凡和城中的一些熊孩子們對這種說法一直都保持著嗤之以鼻的態度。
什麼大凶、什麼都天河水,統統都是唬人的!
他們光著屁股在這從小玩兒到大,也沒發現半點與其他湖泊不一樣的神異之處。
如果非要說個子卯寅丑與眾不同,那只能說,湖中的水挺甜的,而且是越靠近湖心越是甘甜。
小的時候慕凡和城裡的一群熊孩子瘋了一天,玩兒累了,便鞠一捧西子湖水,頓時神清氣爽,疲感全消。
而且西子湖邊無四季,湖邊的落葉紅楓常年青翠,從不落葉,算是平城的一道奇景,被篤信傳說的老人尊稱之為「聖楓」。
但不管傳說真假與否,這裡,卻始終是所有平城百姓心中最敬仰的聖地,不因為其他,只因為,那個男人的雕像在這裡。
武帝,那個被所有大漢子民發自內心稱之為「君父」的男人,以一柄九尺長劍,帶領所有族民自逐鹿之地生生殺了出來。
背靠天下,征戰九地十天,四域八荒,在百族林立的中天世界為大漢族人爭得了一席落腳之地,讓他們能夠安身立命,生生殺出了一個泱泱未來。
但對於慕凡來說,這裡,不僅是他身為大漢之子的聖地,更是他身為人子,鐫刻記憶最深的地方。
在他第九個生辰的那天傍晚,他的生身父母就是從這裡走入了他記憶的永恆,從此音訊全無,再未相見。
不知是何原因,那天的記憶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幾塊兒片段,他只記得這裡捲起了漫天的風暴,冰藍的海浪蔽日遮天,整個世界都被染成了一種炫目的晶藍。
他的父母就是在這瑰麗的晶藍之中一步一步走向了湖心,最後消失在轟鳴的浪濤之中,只留他在原地無助地哭喊,恐懼嘶啞了喉嚨。
那種無邊無際,對不可知未來浸滿彷徨與恐懼的無助,直到現在仍會化作夢魘把他從某一個夜晚扼醒,思念混淆著孤寂,徹入髓骨。
也就是從那之後,慕凡開始相信那個傳說,開始相信他所存在的這個世界,並不是像他看到的那這簡單。
他開始在每天下學之後都來此靜坐,一坐就是一個傍晚,期望有一天能夠看到父母回返的身影,還想要當著他們的面大聲質問,為什麼要拋下他一個人形單影隻地呆在這裡,獨自離去!
可惜,轉眼已是七個春秋,城裡的紅楓已經紅了又落了七次,他也始終未看到那一雙熟悉。
但童年喪親的這段痛苦經歷,同時也極大地磨練了他的心智,讓他遠比同齡的孩子要早慧,堅忍、成熟得多。
年僅十六歲,就以童子試案首的成績考取了今年暮秋參加鄉試的資格,如果沒有今日的事情發生,等待他的,必將是一個無比光輝燦爛的未來。
西子湖依然如往日般沉靜,水平如鏡,無波無瀾,清麗得讓人驚歎。
古樹,青石,願望符,依舊安靜地待在那裡,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過,剛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慕凡一廂情願憑空的臆想。
明天,書院的那口年紀比九任院長的年齡加起來都還要大的大古鐘依舊會照常響起,清晨和薄暮,遲暮兒依舊會在萬和樓東南側的那處拐角等他,兩人還是會一同上學,一同下學。
在傍晚火燒雲漫卷天空的時候,她還是會陪他來到這兒,一如之前的無數個傍晚。
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安靜地陪伴在他的身旁。
還是那棵古樹,還是那塊兒青石,還有古樹之上,她巧笑嫣然親手掛上去的那枚願望符,與他一起望著湖心,靜靜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