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7.第87章 天上人間(6) 文 / 夢半仙
很快,小小的露台上已然站滿了人,將唯一的那條連廊圍的水洩不通。
宋謙橫眉冷對沈無言,眼神之中似乎充滿了無盡的仇恨,口中或奚落、或調笑,總之不肯相饒恕,即便沈無言至此一句話也沒有說。
身後諸生有和沈無言相識的,此時聽來這些話語,也不由得皺了皺眉,但由於京城人居多,所以只能沉默的看著那邊。
大抵是說累了,宋謙停歇了一陣,沈無言這才淡淡一笑:「之前宋兄只是因為在下落水罷了,又沒有殺父之仇。」
沈無言的調笑言語一出,一旁的鄢懋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人群中的江南人也紛紛表示宋謙是否有些過了,完全不符合一名人該有的風度。
被諸人這般一說,宋謙的臉瞬間通紅,他咬了咬牙,掃了沈無言一眼,冷笑道:「倭寇與我大明不共戴天,沈無言他生在蘇州,應該知道有多少黎明百姓被這群混賬東西姦淫擄掠。」
沈無言點了點頭,淡淡道:「倭寇來時十室九空,人人自危,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宋謙冷笑一聲,怒道:「你既然知道,還和這奸惡之徒勾結,是何居心?」
沈無言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鄢懋卿,又看了一眼嚴正以待的嚴紹庭,眼前情形已然明瞭,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等著自己去鑽。
因為自己被抓進詔獄,所以蘇巧巧一定會來含煙樓,而亡命之徒羅龍為了這一單巨大的生意,當然也甘願冒這個險,而且還是嚴世蕃請他來的。
於是這一場無關智力的謀劃就此展開,其實不管怎麼樣,沈無言都會有如此地步。
看了一眼背後的濤濤河水,遠山星辰,沈無言忽然放聲大笑:「其實早就該死了,多活這一年也的確不錯,現在要走的確有些捨不得,不過也算不得什麼。……人固有一死。」
能感覺到手中緊握的那雙溫暖大手在顫抖,蘇巧巧呆呆的看向面前這位男子,忽然掙脫他的手。
接著她從口袋中取出一把玫瑰花瓣,這是沈無言之前種的,後來花敗之後,她便全部收集了起來一直裝在身上,不捨得丟掉。
「黛玉姑娘覺得那水會流到污濁之處,倒會玷污了這花兒,如今也沒有什麼機會了……」
低低的歎息一聲,花瓣盡數被丟進運河之中,隨著河水遠去。
「這一切與沈公子無關,這位羅公子……對,是我請他來救公子的,與外人無關。」
羅龍早就無法在說話,甚至渾身都無法動彈,只能滿懷激憤的瞪著一旁的鄢懋卿,然後無奈的將頭低下,在同情的看向眼前這位書生。
沈無言已然變成眾矢之的,即便之前還有一部分抱著懷疑態度的蘇州人,此時也看著眼前情形,也已然有些失望。
「等等……」
就在諸人沉默之際,蘇巧巧忽然說出這句話,即便是鄢懋卿也未曾料到,滿臉驚訝的看著那二人,冷冷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替他頂罪?你能替他去死?」
「我能。」蘇巧巧看向沈無言,似乎準備最後一次在看這張熟悉的臉,在離開茶樓之後這半年無數午夜夢迴之際,都在思念的這張臉。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沈無言忽然猜到她要做什麼,於是才發覺那雙小手已然離開。
轉身,那道倩影已然縱身離去,順著這夜風,若那零落的玫瑰一般。
諸生頓時炸開,原本在她說天上人間之際,便能猜到會有這結果,只是還是沒想到,那般柔弱的少女,竟然會這般的烈性。
夜風還在吹,沈無言發現眼角忽然有了淚水,眼望落水之處,此時做什麼都已經來不及。
他猛然轉身,之前那位神態自若的沈無言已然不在,他狂笑著指向眼前這些人,道:「鄢懋卿鄢大人……還有這位嚴紹庭大人,還有在背後的那些人,你們當真是厲害。」
接著沈無言又指了指愣在一邊的宋謙,譏諷道:「拿著你師兄的詩竟然說自己寫的,我看宋言知多半也是被你害死,卻被你這小人指責是被我氣死,陷我於不義。」
許是被說中,宋謙身子微顫,本打算在辯駁一二,但看著對方那血紅的眼睛,只是張了張口,便將所有言語咽進了肚子。
眼前這青年忽然變的那般可怕,以至於連宋謙也只能退避開來。
秉筆在手,墨痕在宣紙上滑動,字跡漸漸清晰。
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
眼前逐漸浮現之前在小院之中的生活,整日裡躺在閣亭中喝茶閒坐看書,蘇巧巧則時而唱曲,時而給院中所種花兒果兒修剪枝葉。
思緒萬縷,筆尖愈發狂漫,筆走龍蛇,卻也書不盡眼前之殤。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此時站在暗處的兩位老人正努力往這邊看著,一位氣勢稍盛,且有一種仙風道骨之感的老人,冷聲道:「你怎麼不上前阻攔?即便是通敵也要審問才是。」
「錦衣衛都來了,還怎麼審問?」一旁的那位老人似乎也有些憤怒,一時竟然忘記身旁之人的身份,待言語而出之後,才發覺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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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至少語氣不該這般重,好在對方正關心那邊的情況,所以並未在意這一細節,忙又補充道:「已然派人去打撈……不過這一段正是水流湍急之處,打撈上來也……也無濟於事。」
仙風道骨的老人冷哼一聲,怒道:「按大明律,鄢懋卿是個什麼罪。」
一旁的老人微微一歎,因為這言語之中只有鄢懋卿,而沒有嚴紹庭,多半還是因為嚴家的緣故,這並不是一個好的現象。
「若是按情理來說,是鄢懋卿與嚴紹庭逼死了蘇巧巧,那麼殺人償命……」
話語未落,便被打斷:「關嚴紹庭什麼事,多半還是得到鄢懋卿的通知,才派出錦衣衛過來的。……那若是按大明律如何算?」
這般一說,老人頓時會意,他點頭道:「按照大明律……蘇巧巧的死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與其他人無關……即便有關,也與在場的所有人都有關。」
這邊解釋清楚,那邊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去做,還是全然沒有當回事。
露台上的癡狂還未結束,不知何時從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過來的時候還提著一壺酒。放下酒之後,便為沈無言磨墨。
提起酒壺,卻就著月光看清眼前少女的摸樣,於是張了張口,只是念出兩個字:「月兒。」
月兒來了,這世界上除了沈無良之外唯一的親人。
「大少爺本來要來,被劉管家強行拉住了,他說他就這一個弟弟了,不能在讓他出事。……沒有告訴婉兒姐姐,但李老爺又給戚將軍送去了三萬兩銀子打倭寇,說是少爺要救得朋友,一定是好人。」
家常裡短,月兒說的很艱難,越說下去,越是止不住淚水,但她知道少爺已然很難受了,自己在落淚,又讓她擔心。
「李嬸說少爺回去在做碧螺蝦仁,徐老爺又去討你的字畫了,沈惟敬知道少爺落難之後,親自送來一萬兩銀子,說公子還欠他一頓飯……」
話語愈發哽咽,眼淚滴在墨中,混在濃墨之中,無法分清。
沈無言輕轉筆頭,漸漸落下:「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
少爺沒有說話,侍女卻也逐漸沉默,然後站在一邊,將酒壺打開,重新遞給沈無言。
接過酒壺,猛的灌下,辛辣之意沁入肺腑。
「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一字一口酒,不知不覺最後一字落筆,酒壺也見底。悍然丟下酒壺與筆,轉身看向遠處星月,忽然笑了起來。
「之前只是覺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一句玩笑話,現在看來倒也是真的。」
略一沉吟,沈無言繼續道:「原本只是想來帶著巧巧回蘇州,只是沒想到成了這樣。」
此間有蘇州狂生奮筆疾書,另外一邊的那些書生已然瘋狂,無比提筆開始抄寫這篇新作,即便那些京城人也站不住腳。
一時之間詩會準備的大量宣紙已然不夠用,而短暫的口口相傳,已然吸引大批京城權貴。
遠在某個酒館狂飲的王世貞似乎早就料到這一切,他一邊喝著酒,卻也早就醉的不堪入目,完全不似當世名士那般儒偏偏。
「都說了那些章都是他的……小膽怯空房,蘇巧巧是個好姑娘呀……都是你們這些人……嚴嵩小兒,當真無恥。」
敢如此公然痛罵當朝首輔的人並不多,王世貞是其中一名,作為壇領袖,嚴嵩很清楚得罪了他一次,已然是巨大的失誤,如今即便他罵破了天也不會去管。
只是更多的人還是畏懼那份權勢的,所以聽到這妄語,便紛紛避之不及。
而此時長安街上早就被圍得水榭不通,所來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來看一眼沈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