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154.鳳凰谷奇葩朵朵 文 / 葬鸝顏
這一年的秋季似比從前來的還要深,飛舞的落葉帶著刺骨的秋涼,侵襲了神州列國。
而那本流傳後世的手抄本雜記《浮生列國志》,也記載了這一年的寒冷氣候。據言,常年冰雪的燕國北部,這一年又不知凍死了多少人;據言,湘國一年一度的祭司選拔典禮,因著早來的雪而不得不中斷;據言……
然而這些消息,對於去往鳳凰谷的百里九歌和墨漓而言,只作為打發旅行時間的閒談罷了。
他們乘著昆山雪凰,往周國北部的鳳凰山而去,日日乘奔御風,與所愛之人一同看盡天高地廣,委實是說不出的舒心。
就在庚子年十一月初八這日,兩人來到了連綿的鳳凰山。百里九歌告訴墨漓,鳳凰山中的鳳凰花,就和曇花谷的曇花一般,終年都不會凋謝。
接著,當昆山雪凰穿過一線天後,墨漓親眼看見了那絕美的風景,這一瞬,幽月般的眸底劃過驚艷的光芒,連呼吸也在不經意間被剝奪了。
果然,漫山遍野皆是鳳凰木,如同將這廣闊延綿的群山燃成一片火海。滿樹鮮艷如火的鳳凰花,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隨風搖弋之時那一簇簇、一蓬蓬,美得心神蕩漾,更美的教人心殤。
蒼天、赤日、白雲、還有滿世界的鳳凰花……讓墨漓挪不開眼,只彷彿是置身於幻境中,不知今夕何夕。
「九歌,這便是你的家?」不禁深深的問著。
「嗯,很美是不是?這就是你口中所說的,無憂無慮亦無慾無求的地方!」
百里九歌笑著,又拍了拍昆山雪凰,「凰兒,走,我們到谷口去。」
昆山雪凰聽命,如輕盈的仙子般飛落鳳凰木,羽翼掃過朵朵華美到心碎的花,飛到了谷口。
它振翅,帶起飛花如雨。無數雪白的羽毛揚起,與火焰般的鳳凰花交織,一時間,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隨著昆山雪凰落穩,百里九歌領著墨漓下來,一同到了谷口處。
這裡有一盞天然形成的石頭拱門,簡簡單單的隱藏在重重鳳凰花後。
百里九歌道:「這門上有我師父設置的天璣迷陣,你千萬別靠近了,待我先開啟。不然這陣法好厲害的,擅闖者再厲害也都是死。」
「好。」墨漓淺淺一笑,心中也知道,易方散人精通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更是能觀星象、能測陰陽,還身懷傳說中甚是厲害的「天璣迷陣」。
可百里九歌正要動作的,拱門那頭,忽然竄出個腦袋,戒備森嚴的吼道:「誰?!是誰想闖鳳凰谷!先過俺這關!」
百里九歌一愣。這個聲音,不就是……當即呼道:「笨蛋,連我都不認得了!還不快給我出來!」
那腦袋的主人似乎還是挺害怕的,戰戰兢兢從鳳凰木中挪了出來。墨漓望向他,眸中微怔,不想竟是個四五十歲的老人,其貌不揚,一隻眼睛還帶了眼罩。
他瞪著百里九歌,兩隻眼睛裡閃著驚艷的光,差點下巴都掉地了,「姑、姑奶奶啊……俺這是見到仙女下凡啦?」
「仙女你個頭啊,我是黑鳳!」百里九歌呼道。
「啥?」獨眼老怪萬般不能置信,怯怯問道:「你真的……真的是黑鳳女大王?」
墨漓眼神微動。黑鳳女大王?不免在心中淡笑,怎麼有種自家妻子佔山為王收了一群強盜嘍囉的感覺。
百里九歌沒注意到墨漓的表情,這會兒真想踹飛那個獨眼老怪,「你磨磨蹭蹭是故意的不是?我不就是沒穿黑衣服沒戴斗笠嗎?你聽聲音還聽不出來是我啊!」
無語至極,索性自己動手好了!
於是指間銜起了一束羽毛,按照破陣的方位,一一射了羽毛在陣眼上,待確定天璣迷陣已開,才拉了墨漓一起進去。
這會兒,那獨眼老怪的注意力已經到了墨漓身上,他疑惑的問著百里九歌:「大師姐,他是誰?」
大師姐?這個稱呼,令墨漓笑意更深。沒想到他的妻子還有這樣一個別具一格的師弟。
百里九歌看了墨漓一眼,介紹起來:「他叫墨漓,是我相公,師父和孤雁沒告訴你嗎?」
「他們有告訴俺說你嫁人了。」
「那你還問。」
「因為俺不知道你是不是把別的男人帶回鳳凰谷。」
百里九歌無語,這傢伙,故意的不是?
算了,她才懶得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別廢話了,趕緊讓路,我要帶墨漓見師父去!」
「等等啊大師姐,你忘了鳳凰谷接納訪客的規矩了嗎?」獨眼老怪攔住了百里九歌,指了指一堆高高野草後面露出的一塊石頭。
百里九歌轉眸望去,望見叢生的枯草已經將那塊石頭給蓋住,只隱隱露出一角,這讓百里九歌很是無語,合著她離開鳳凰谷的這一年都沒人給谷口除草啊,竟然連谷口的標語都被草給蓋了!
只不過,那標語其實挺……挺不人性化的。百里九歌這樣覺得。
此刻墨漓已然撥開了野草,也看清了那塊石頭上寫著的字,幽月般的眸底,不由湧起了難測的光暈,倒是實在沒想到,易方散人會將這麼一句話寫在谷口——「皇親國戚與武百官不得入內。」
關於易方散人從前在俗世的身份,墨漓也從御影口中得知過,此刻自然能明白,易方散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卻仍因愛妻被百里越折磨致死一事,對權貴之人深惡痛絕。
「墨漓。」百里九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師父性格很古怪的,你別在意就好,待會兒你見了他還說不定他要怎麼為難你呢。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就是師父也不能對你怎麼樣。」
「無妨。」墨漓柔和的笑著,攬了百里九歌的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況待會兒來的又不是兵和水,而是他的岳丈大人。
百里九歌便拍了拍那獨眼老怪的肩膀,笑道:「我和墨漓去找師父了,你趕緊把這裡的雜草除一下,不然再有人來拜訪,人家還以為我們是棄谷搬遷了呢。」
獨眼老怪有些不想去除草,卻又膽怯的點點頭,「好、好,大師姐說什麼俺就幹什麼。姑爺,您請裡面走。」
啥?姑爺?百里九歌一怔,嗤道:「誰教你的這個稱呼,你該叫墨漓姐夫,不是什麼姑爺。」
「啊啊,俺錯了俺錯了!」獨眼老怪嚇得趕緊跪在地上,抱著百里九歌的腿就開始磕頭,「口誤!俺口誤!哇呀!姐夫你下手好重呀!俺可是老人、是老人……」
望著獨眼老怪被墨漓的袖風掃出了七尺遠,百里九歌笑得合不攏嘴。活該,誰讓他抱她腿來著!這樣墨漓不掀飛他才怪呢!
笑道:「好啦好啦,快去除草,晚點我給你做好吃的。行了就這樣,再見!」言罷,便牽著墨漓,一道進谷去了。
沿著幽深曲折的小徑走著,腳下有著泥土的嘎吱響聲和苔蘚的清新味道,兩側是絕美艷麗的鳳凰花。這熟悉的道路,牽動著百里九歌的點滴記憶,惹得萬千感慨佈滿了一顆心。
就這樣對著墨漓笑笑,和他講了講自己的這種感覺,談笑之間,來打了一方開闊的平台。
這裡,就是展空台。
在踏上展空台的一刻,那闊別一年的身影,正正的衝入百里九歌的眼中。
一切都還和一年前一樣啊,那沐浴在陽光下的師父,如老僧入定一般,穩穩的盤膝坐在一張棋盤前,灰髮束頂,鬍鬚及腰,一手拈著黑子落於棋盤,再起身換到棋盤的另一邊,執了白子,與黑子為敵。
這樣熟悉的場面,讓百里九歌浮現出欣慰的笑容,激動的呼著:「墨漓你看,那就是我師父。我師父和你一樣呢,都喜歡自己跟自己下棋,想來定是尋不到對手了才只能這麼幹吧!」
誰知那聚精會神的易方散人,竟猛地說出一句:「聒噪!那邊的小女娃,給老夫保持安靜!」
百里九歌無語。師父您老人家這是失憶了嗎?於是牽著墨漓走過去,接著鬆開墨漓,風風火火的衝到易方散人的面前,呼著:「師父,是我,我是黑鳳!」
「老夫知道是你。」易方散人這話,令百里九歌窒住了。
她回頭朝著墨漓大喇喇笑道:「真沒辦法,我師父就是這個樣子,相比之下,儼然你師父就有氣質有內涵的多了。」
聽言,易方散人的耳朵似動了兩下,眼睛依舊直勾勾的盯著棋盤,忽然抬高了聲音說:「胳膊肘向外拐,果然女大不中留。」
「師父,怎麼我一把客人帶進谷裡你就說這種話。」百里九歌嬌嗔的吐了口氣,來到易方散人的旁邊蹲下來,為他捶起了肩膀。
墨漓的目光微微動了動,有些心疼百里九歌去給人捏肩捶腿。他移眸,細細的打量易方散人,眸光一寸寸的加深。
從易方散人的身上,墨漓看到的,除了矍鑠與神秘竟再無其他。沒有仙風道骨、沒有玄乎其玄,卻偏偏像個無底洞般,永遠挖掘不到盡頭。
幽月般的眸底劃過一絲瞭然,墨漓心如明鏡:九歌的師父,果真是隱世能人,卻是不知他又是師承得何人。
突然間,易方散人抬起眼來,無底洞般的黑眸移到墨漓的身上。兩人就這麼直直的對視上了,這片刻間,彷彿有什麼寒冷無比的東西憑空生出,在空氣中凝結成宛如是嚴冬的冷氣。
墨漓感受到這種壓迫的感覺,心裡明白,岳丈大人想是要給他下馬威了。
易方散人緩緩的開口:「你就是周世子墨漓?」
「正是在下。」墨漓恭敬的拱手施禮。
「黑鳳嫁的就是你?」
「是。」
「那好。」易方散人冷笑著落下這兩個字,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百里九歌趕緊站了起來,只覺得從易方散人身上傳出的冷氣實在太不友好,分明就是在牴觸墨漓。這一瞬,百里九歌的腦中甚至浮現出師父接下來會說的話——「谷口的那塊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皇親國戚與朝廷命官不得入內!你是眼睛不好使還是眼睛朝天?!」
這種不留情面的話語,師父從前對人說過的,百里九歌記得清清楚楚。
她心裡是萬般不願聽見師父這樣對墨漓說話,於是連忙道:「師父,這會兒是就事論事,別扯谷口那塊牌子!你跟孤雁也不知道除草,那牌子都快看不見了,所以那上面的字不作數!」
易方散人陰陽怪氣的白了百里九歌一眼,哼唧:「果真女大不中留,出去才一年就變成這副德行,有了男人忘了爹。」
「師父,你——!」百里九歌只覺得喉嚨被嗆了。
算了算了,師父是長輩,隨他說去吧。她笑道:「徒兒回來了,見師父安好就行,但是先說好我們必須就事論事,你別針對墨漓。」
易方散人抬眼,抱肘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姿態,道:「老夫還什麼都沒說呢,你怎麼就覺得老夫要針對他?女大不中留啊。」
師父你能不能不說這最後一句……百里九歌抿唇望天。
易方散人再度移眸,落在了墨漓的身上,那矍鑠神秘的眸中有著無底洞般難以探究的意味。他驀然問道:「老夫聽孤雁說,你是個棋癡,棋藝高強?」
墨漓禮數周到的回答:「略知一二,不敢班門弄斧。」
「孤雁還說,你的棋路不是中原這邊的。」
墨漓淺淺一笑:「在下的棋路,是受了家師的影響,的確與中原這邊的有所不同。」
「司命夫人是嗎?」
易方散人這麼一問,墨漓神色微詫,百里九歌則露出了十分驚訝的表情。
「師父,你怎麼知道墨漓的師父是司命夫人啊,孤雁應該是不知道的吧,誰告訴你的?」
「聒噪!」易方散人白了百里九歌一眼,「沒看到老夫在和別人說話嗎?你插什麼嘴。」
「啊?」百里九歌愣了。怎麼搞的,怎麼覺得師父突然之間與墨漓親厚了好多,反倒將她給排除在外了呢?
「哼,老夫知道就是知道,你當老夫這麼多年白活呀!」易方散人斥著百里九歌,又對墨漓道:「孤雁還告訴老夫,你的棋路像是蓬萊國的。」
百里九歌倒抽一口氣,卻因遭了易方散人的白眼,只要保持安靜。
墨漓淡淡回道:「家師段瑤,自稱是在下母后的好友,想來也應當是蓬萊的亡國遺民。」
易方散人問了這麼多,似是得償夙願,接著說了句:「行了,老夫差不多都知道了。」
百里九歌心想他該不會調查完了墨漓就要趕他走吧,正想開口,可誰想易方散人竟然說出句讓百里九歌大掉下頜的話。
「老夫成天自己跟自己下棋,早就憋壞了。你快坐下陪老夫來一局的,分不出勝負你就不准離開鳳凰谷!」說完又像是對自己的用詞感到不妥,竟是來了句:「賢婿不要拘束,快請坐!」
這一瞬,百里九歌的表情花花綠綠,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了。她幾乎是朝前垮了三大步,臉都要貼到易方散人的腦袋頂上,驚訝的呼著:「師父!」
話音剛落,餘光裡竟然見到了熟人。
百里九歌轉眸望去,見是孤雁從一樹鳳凰木後走出,那一襲描著大雁花紋的赭石色勁裝風塵僕僕,衣擺下的大雁翎羽,隨著風的吹動而輕輕飄揚,單說形象,便是像個守護於此的山神一般。
可是孤雁一開口……
「哎呀黑鳳,你可回來啦!快讓師兄看看你有沒有變憔悴,有沒有被毒打,有沒有懷了孩子還面黃肌瘦,有沒有——」
「夠了啊!」百里九歌跺著腳嗤道。
夠了,真是夠了,自己到底是怎麼跟這兩個奇葩一起愉快的生活了十幾年?
這會兒墨漓已然落座,柔和的望著百里九歌哭笑不得的表情,啟唇喚了聲:「九歌……」
她回過神來,忽然覺得還是墨漓好,卻聽易方散人十分不客氣的斥道:「聒噪!黑鳳,都忘了你該幹什麼了?」
百里九歌一怔,反應過來了,「知道啦!」真沒辦法,只好又回到易方散人的身邊,俯下身給他捏肩捶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面面俱到,她可知道伺候這傢伙有多費勁。
偏偏這傢伙得了便宜就賣乖,不停的挑刺。
「左肩的力氣怎麼用得比右肩大?不認真!」
「黑鳳,你別用指甲摳老夫!」
「老夫腿上癢了,你幫著撓一下。」
「撓重點兒!怎麼跟蚊子叮了似的,重來!」
不過,悲催的人還不止百里九歌一個,還有孤雁,一趟趟的來回於展空台和屋舍,給下棋的兩人端茶倒水,最後跑得大汗淋漓,脖子上還搭個毛巾。就連谷口那本來在除草的獨眼老怪,也在除草完畢回來報告的時候,被易方散人勒令去山裡摘水果來吃了。
「易方前輩。」墨漓落下一子時,淡笑著喚道,目光落在百里九歌的身上,很是心疼。
易方散人抬眼,竟是破口大罵:「該死的你小子不會叫老夫岳丈嗎?都把老夫的寶貝徒弟給睡了,還不知道改口!」
百里九歌差點噗出來。
易方散人白了她一眼,又對墨漓道:「總之賢婿你好好下棋,這丫頭不用管,她身強力壯的很,累不死她……哎喲!黑鳳你又用指甲摳老夫!」
摳得就是你!百里九歌嗤之以鼻:「不就是摳一下嗎?師父,為人要豁達。」
易方散人雙眼大瞪,接著竟是彆扭扭的「哼」了一聲,甩臉看棋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