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思無邪生心倦意 文 / 柒梧
御書房窗外的合歡花開得正妍麗,煜煊依舊臨窗而坐,身子斜靠在窗欞沿處。
她髮絲只簡易用黃錦帶束在項上,更加襯得清秀的面容帶些冷俊。煜煊的下位空了兩副桌椅,是墨肅與蕭渃的。自墨肅死後,蕭渃只陪伴她讀了一年書就去了御藥房潛心跟他父親研習醫術。
窗外刺眼的日光照射在煜煊腰間所佩戴的墨肅遺留下的玉珮,白碧相襯的玉珮在她明黃的便服上蒼翠宛若煙雨中綠柳。墨肅的容貌在煜煊記憶中早已變得模糊,她心中存著的也僅剩了對賜死他的愧疚與他冷傲、頑劣的性子。
這十年來每每受了阮重的氣,她都想若那個唯一喚自己為「煜煊」的肅哥哥還在,是否會像兒時那般為自己出頭。可墨肅終是墨凡的大公子,怕是也會同墨凡一樣,若知曉她是女兒身,定會為了大魏國的江山揮劍斬她於馬下。
煜煊脊背上因想起夢魘冒出一層細汗,急於想擺脫這個皇帝身份讓她心中燃起洶洶火焰。煜煊的手握緊了一下腰間玉珮,她清澈的眸子倒影出冰冷,眉毛輕佻的看著講授治國之道的鄭太傅鄭飛清,在鄭太傅講得身心投入時把手中論語扔到案上,她伏案看著年逾花甲的鄭太傅,嘴角彎起,戲謔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鄭太傅立於前方講案處,他看向慵懶托著下頜的煜煊,不知她忽然誦出詩經中的《溱洧》是何意,他反手握書恭手道:「老臣願聽聞陛下教誨!」
煜煊起身,一手束在身後,一手拿起桌上《論語》行至鄭太傅身側,嘴角依舊玩味的笑著,「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鄭國風氣卻如此*,女子可隨意出言邀心儀的男子去賞芍葯花!既然孔夫子連《詩經》都解釋不通,那朕讀這論語何用!」煜煊聲音冷起來,把手中的書簡扔於鄭太傅靴子旁。
垂首的鄭太傅看著自己靴子上的書簡即刻沉聲答道:「夫子這是在教導後人要心思潔淨去品味《詩經》中的大智慧!」
煜煊未理會鄭太傅,她冷哼兩聲,拂袖雙手交叉束在身後出了御書房,轉身之際嘴角的玩味笑意散去,繼而眉宇緊蹙起。這些治國之道她從小誦讀到如今,卻與她無多少相關。縱使她有心代父皇治理好大魏國的天下,做一代明君,可阮重能容得下她多久,墨凡得知她身份後,又豈會容忍一介女流之輩執掌皇權。
十五歲的煜煊只想早些遠離朝堂,過回屬於一個真正女兒家的生活。皇城貴氣凌人,而她所觸及之處皆是冰冷牆壁。玉樓宮闕中,她唯一的親人,生母阮太后,只一心想爭權奪位,全然不顧她的委屈與愁思。
煜煊仰首望向皇城上空,夏日的光映襯著碧澄澄的雲霧徇爛多姿。她闔上雙眸,隔了幾處宮殿的尚儀局傳來琴音且真且幻。趙忠說,是李滿為了討好她讓進宮的十五個少年在練習女子的舞曲。她想出口問,阮凌錫是否也在其列,可轉念一想,他終歸是阮重的二公子,進宮做孌童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
霞光淡去,昏黃的宮燈掌起,尚儀局殿庭中的絲竹聲也停歇下來。鄭尚宮居在正殿中,銅鏡朝月映出她老去的容顏,她散下髮髻,髮絲旖旎滑下白色寢衣。一盞孤燈,悄影窗欞。她入宮已經十五年的光景,當初那個令世間女子皆癡迷、武雙全的兆洛王早已不在。
他雙十年歲即位,掌管天下不過兩年便戰死沙場,所納妃嬪只有皇后阮蘅蕪與昭儀李薔毓二人。治國輔政才能有阮後,傾城美貌有李昭儀,她這個帝都第一才女也只能遠遠的望著他,把這份情意深藏在心中。
銅鏡上月光粼粼,鄭尚宮纖細的手指輕輕撫上長出細細褶皺的眼角,她眉眼本就狹長,這褶皺藏的極深,若不細看便不易察覺。她唇瓣彎起無奈的淺笑,故人已逝去,而她的思念卻只能埋藏於心中,至死方休。
忽而,殿庭中傳來輕微的響動,鄭尚宮取了衣裳披上,單手執燭台出了正殿。
月光下,一個名叫絡塵的少年對月起舞。他身姿妖嬈柔軟比之女子勝三分,起舞娉婷婉約,若說阮凌錫有傾世容貌,可卻是男子英氣不減分毫。而鄭尚宮眼前的絡塵,雖容貌不及阮凌錫,卻身姿、神態更似女子媚態。
絡塵一襲白衣在月光傾灑下散出銀光,他未束腰帶的長袍隨他舞姿飛動,蘭花指輕掠過玉瓷肌膚的面容,丹鳳眉眼生出水光看向鄭尚宮。
絡塵的美艷讓鄭尚宮有一瞬失神,卻在觸到他暈染秋水的雙眸時一個激靈還了神來。她素嚴起面容,呵斥道:「夜已深,你為何不回自己寢宮中,何故逗留此處?」
絡塵聞言,水眸飛逝過一絲失望,繼而垂首回道:「小人是塞北戰場上從胡爾國抓獲的俘虜!天性愚笨,今日姐姐們所教,小人尚未學會,只能趁夜練習!」
鄭尚宮聽到絡塵是俘虜,心中也知曉了他為何會如此勤奮。大魏國對待俘虜的方式向來殘暴,男子被傷殘身子為太監充實宮廷、郡王及官員的府院,女子亦淪為娼妓或奴隸。
絡塵此番淪作孌童比之傷殘了身子為太監,尚留得青山在,若來日皇上厭倦了他們亦或是得了皇上恩寵被放出宮外,還可過起尋常人家的日子。
想到此處,鄭尚宮心中對先帝這一獨子年少便如此荒淫充滿了無奈,亦對眼前這個不過十八年歲的少年充滿了憐惜,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讓這一群少年都盡獲煜煊寵愛,早些得了恩寵被放出宮去。她把燭台置於殿庭的石案上,臨近石案美人樹上的綠葉被昏黃舞動的燭焰映出暗沉的枯黃綠,鄭尚宮細心指點著絡塵舞姿,二人的身影在瀝青宮磚上拉長。
&
nbsp;尚服局在李滿的指令下,把平日裡女子專用的蟬翼紗、軟煙羅,霞影紗等錦紗緞,裁製了十五件男子長袍送到李滿的住處,讓他察看。李滿的徒弟葉褶看著案上琳琅滿目的絲滑薄透男子衣袍,不明的問李滿,「師傅為何要讓這些公子們跳女子舞曲,卻做男子裝扮?」
李滿膝下無子,對葉褶心存父子情意,故事事皆不隱瞞葉褶。他對著葉褶的臉啐了一口,捏起蘭花指點著葉褶,怪嗔道:「你懂甚!若皇上喜那些女子媚態,陳大人何苦送這些公子們入宮!皇上早看膩了那些鶯鶯燕燕,圖的不正是男子佯作媚態的新鮮勁!」
葉褶把李滿的話皆記於心中,他面帶討好的捧起桌上的茶,「小的愚笨,累師傅費了口水!」他說著彎下腰身,把蓋碗雙手托於項上。
李滿面帶笑意的接過葉褶奉的茶,他尖起嗓音道:「本大人即收你為徒,就等著你給本大人養老送終!往後多些眼色,好好摸清主子的喜好,早晚有你發財的門路!皇上年少氣盛,日後多的是討好咱們的大人!」
葉褶恭謹著,連連稱是。
艷陽高照,御花園的湖心亭一片忙碌之景。宮人皆在李滿的指揮下垂首做著手上的事,眉眼間卻帶著對這次宴會的好奇。
那十五個以孌童名義入宮的少年三個月來,首次與皇上見面。尚儀局的姑姑們花了兩個月之久的功夫調教他們,可尚儀局終日裡宮門緊閉,只有絲竹聲飄過高高的宮牆飄至眾人耳中,這些嬌媚若女子的少年的舞姿卻是旁人無法得見。
但宮人們從李滿喜色快要溢出的面容上,心中暗自思忖著能令以挑剔出名的中常侍大人滿意,定是驚於天人。
註:1.《溱洧》(zhenwei)是一首采自鄭國的詩歌。鄭國習俗,每年仲春(一說三月上巳展出),少男少女們齊聚溱委河畔。青年男女結伴春遊之樂。(其詩多義,煜煊取其貶義之一,以女邀男為邪思,譏諷孔夫子所言的詩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2.尚儀局:大魏國皇城中官署名,六尚之一,掌管絲樂舞曲、禮儀教學、音律之事。六尚皆有尚宮兩名,一為宮正(上五品),一為宮副(下五品);尚儀局有轄司三名為司樂、司舞、司禮(皆為上六品),分別掌管不同事宜。
3、尚服局:大魏國皇城中官署名,六尚之一,掌宮中服章寶藏、飾物、
儀仗。
4、宦官官職:內室長官,趙信河上四品;中常侍,李滿下四品,中給事吳章下五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