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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章 殘酷現實 文 / 素衣音塵

    白薇坐在冰冷的台階上,感覺自己後背一層黏膩的汗緊緊貼著衣服,粘得難受。

    她自己作為病人上過手術台,這一世在許多醫院的不同科室做過各種各樣的實習,被她解剖過、試驗過的狗不計其數,她的b-t分流術也操作得十分出色,沒有病人死於她手下。但今天卻是她第一次毫無把握地、作為一個手術助手站在手術台邊,看著自己認識的孩子被麻醉,看著主刀醫師將小查理的胸腔打開,露出彷彿陌生卻又熟悉異常的人體內部構造。

    誰都沒有把握,這是一場和死神的賽跑,她甚至不知道下一秒這個孩子會怎麼樣。

    手術的時間很短,但她卻感覺像過了幾個世紀。

    「嗨,結果怎麼樣?」慵懶低沉的嗓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不需要抬頭她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白薇張了張嘴,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手、手術很成功,如果……如果術後恢復沒問題,查理過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

    「,我不是問這個。查理的情況我清楚,我在問你——你感覺怎麼樣?」

    她逆著光去看羅傑斯的臉,感覺一陣刺眼,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背後彷彿是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

    白薇問出心中一直盤桓的疑惑:「為什麼今天突然讓我去給布萊洛克做助手?」

    「當然是給你學習實踐的機會呀。」羅傑斯悠悠回答,說完,他把手往白大褂的口袋裡一抄,走了。

    白薇根本不相信這個傢伙的理由如此簡單純粹。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白薇沉思之間,布萊洛克忽然燦爛的笑容出現在她眼前:「海倫,你在這兒啊。」

    手術成功,他顯然很高興,彎腰朝她伸出手來。

    她不明所以。

    布萊洛克笑了,體貼地說:「台階上很涼,坐久了當心感冒。」

    白薇遲疑了一下,攥住他的手讓他把自己拉起來,布萊洛克的手溫暖乾燥,而她恰恰相反,手心粘著一層未干的冷汗。

    細心的布萊洛克察覺到這一點,關切地問:「你不舒服嗎?」

    白薇搖了搖頭,她現在真的不想說話。

    布萊洛克微微皺眉一思索,隨即笑了:「是第一次上手術台的感覺不好嗎?沒有關係,以後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多,你會漸漸適應的。中午一起吃飯如何?」他提出邀請。

    手術中的一幕幕如過電影一樣在她腦海中清晰回放,白薇搖了搖頭:「謝謝,但是我沒有胃口,我……我想去看看小查理。」

    「我陪你去,」布萊洛克將手自然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沒事,一起都會好起來的。」

    麻藥效果未過,查理還在沉睡,但白薇只看他變得紅潤的臉色就知道,比起術前,查理的情況已經迅速好轉,如果能夠順利出院,以後他就是和別的孩子沒有兩樣的健康人。

    查理的媽媽走過來握住白薇的手,愁雲不展的面容難得露出燦爛的笑容:「海倫,查理醒來後,如果知道你也參加了這次手術,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查理好嗎?」白薇走近查理的病床,術後的查理眼睛半睜半閉,還處於半迷糊的狀態,可是小小的臉蛋上已經有了紅暈,而不是病態的蒼白。

    查理媽媽走過來,握著查理的小手,目光溫柔:「他的麻藥效果還沒過去呢,不過看起來情況不錯,對不對?」

    面對這位母親臉上淺淺的笑容,白薇那顆自從走出手術室就飄忽不定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她突然明白,這不就是自己從醫所要尋找的意義嗎?救人,救更多的人,不要讓像查理一樣的孩子如她一樣死去,這就是她學醫的目的啊。

    既然如此,那她為什麼要怕上手術台呢?

    「查理一定會好起來的。」她認真堅定地說,彷彿是對這位母親,也彷彿是對她自己。

    *

    巴爾的摩的早晨還是陰雨連綿,午後居然陽光燦爛。羅傑斯漫步在研究所的玻璃走廊中,陽光將他的身影在潔白的走廊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羅傑斯最喜歡這樣的時刻,可以讓他靜靜思索著低溫循環在人體上應用的可行性。午休時間的研究所安靜無人,對他而言是最適合思考的場所。

    不過今天,但他發現有間實驗室的門半敞開著,有聲音從裡面傳來。

    是誰?誰會這個時候在實驗室?

    羅傑斯走過去。

    黑暗的室內,無影燈下的那個東方女人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一身手術裝備站在試驗台前,柳葉刀,止血鉗,她獨自操作,手腳飛快地為一條麻醉的狗做動脈導管結紮試驗。

    她有一雙修長乾淨的手,靈活而穩定。在她來的第一天,為自己插導管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那是一雙很適合做外科醫生的手。

    不過……速度……她的手速太快了,幾乎看不清她結紮的動作。靜靜站在那兒觀看的羅傑斯揉了揉眼睛,忽然意識到,她雖然是在模擬布萊洛克的手術方式,可是她做得甚至比布萊洛克本人更好。

    這個女人……

    布萊洛克已經是主治醫師,而她還只是住院醫師而已。

    前途無限嗎?

    羅傑斯沉默地繼

    繼續觀看。

    手術的收尾階段,她似乎終於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來的剎那,恰好撞進羅傑斯的目光。她那雙烏黑如墨的眼睛如子夜般寧靜深沉,那種彷彿能吸納一切的魔力,令羅傑斯微微一怔。

    太像了。

    這一刻的白薇,彷彿與那個人再次重合,她們真的太像太像了。

    白薇最後將實驗狗縫合處理完畢,當她從專注無比的手術過程中抽離,輕輕舒了口氣,這時候她才感覺到門外有人,抬頭看見門口站著的羅傑斯,她不由一怔。

    羅傑斯望著她的目光如此複雜,彷彿讚許彷彿歎息,卻又似乎在透過她看什麼人,神情溫柔而懷念。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羅傑斯。

    怔住的白薇和同樣愣在原地的羅傑斯兩兩相望,怪異的,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麼沉默著,寂靜著。

    最後是羅傑斯先回過神來,在白薇沒看見的地方,他放在口袋裡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自責備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沉浸於往事的回憶中。

    他很快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抄著手慢悠悠走上前去:「大中午,你不睡覺,在這裡模擬布萊洛克的手術?想代替他上場嗎?」羅傑斯檢查了一下那條逐漸復甦的狗,輕輕一笑:「做得還不賴。」

    「謝謝,不過……你又在這裡做什麼?」摘下手套,白薇狐疑地打量著恢復正常的羅傑斯,對他剛剛那種奇怪的目光耿耿於懷,諷刺道:「難道羅傑斯醫生有午睡夢遊的習慣?」

    羅傑斯聳聳肩:「思考思考我的研究而已,海倫小姐,別忘了你是我的助手,沒事的時候請為低溫循環努把力,不要浪費我的狗,抓過來很不容易的。」

    白薇抿了抿唇:「所以今天中午,我們真的只是巧遇?」

    「不然呢?」

    「我以為羅傑斯醫生特地來看我第一次上手術台後的狼狽樣,」白薇緊緊盯著羅傑斯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肌肉變化,「我非常好奇,您讓我為布萊洛克做助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想做就做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羅傑斯只是微笑,彷彿微笑是他與生俱來的面具,讓她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白薇瞇了瞇眼。

    這種感覺真讓人不舒服。

    正當她還想要問什麼的時候,隔壁一棟住院部的鈴聲忽然響了。

    在寂靜無人的午後,這鈴聲傳得分外遠,連研究所裡的兩人都隱約聽見,分辨出聲音來源的白薇的臉色驀地一變:「是心外科的鈴聲,難道是查理?」

    快!她要去看看!

    紅燈,各項指標紅燈。

    查理麻醉醒來後感覺不錯,午後甚至能夠吃一點點東西,可是很快的,他突然出現咳嗽症狀,監測指標顯示他的身體出現問題,但卻不能確定到底是哪裡。

    住院醫師在為查理緊急注射和搶救,場面一片混亂,可是查理的主治醫師布萊洛克,卻只是眉頭緊皺地站在查理的病床前,彷彿一尊不動如山的雕像。他甚至有空側頭望了一眼跑得氣喘吁吁的白薇。

    「查理、查理怎麼了?」白薇喘著粗氣問。

    「海……倫?」病床上的小查理聽見她說話,用極度虛弱的聲音叫出她的英名,忽然比出兩根手指做了一個小小的「v」。

    白薇跑過去握住他的手,柔軟的小手很溫暖,但也很虛弱,她看到他粉嫩的十指在漸漸變烏變紫。白薇忍住淚水:「查理,是我,我在這兒,你一定會沒事的。」

    「布萊洛克醫生?」白薇回頭,急切地問:「能救的,對嗎?」

    布萊洛克冷靜地回答:「看起來像肺部感染,但我不確定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具體情況要檢查之後才知道。」

    現在的搶救只是拖延死神的步伐而已,不找出原因,一切徒勞。

    白薇握住查理的手不由一緊:「可是、可是……查理能撐到那一刻嗎?」

    布萊洛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直鎮定如常的面容上終於流露些微疲憊:「我不知道。」

    *

    送走查理的那天,霍普金斯的草坪上鮮花盛開,美不勝收,她曾經答應查理要帶他去草坪上玩耍,但卻從來沒有做到過,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做到了。

    白薇親眼看著他的父親為他蓋上白布,推車將查理的屍體緩緩送入解剖室——

    查理的父母同意布萊洛克解剖他們兒子的屍體,以查明到底是哪個環節導致了查理的死亡。

    「海倫,我記得我通知過你,晚上要做一次低溫循環試驗,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你一直站在這兒當木雕嗎?」

    羅傑斯不滿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白薇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然對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

    「查理死了。」他不知道嗎?

    「我知道,」羅傑斯平靜的臉上甚至沒有出現一絲波動,「但這不是你缺席試驗的理由,海倫。」

    白薇忽然對他產生一絲失望的情緒。

    那個敢於用自己身體做試驗的羅傑斯,曾經讓她以為他是個珍視病人生命的人,但現在看來,他的血是冷的。

    於是她不再看他,緩緩回過頭去,直直

    望著解剖室的大門,喃喃道:「查理死了,我以為我們可以救他的。」

    羅傑斯冷笑一聲:「只是你以為而已。做心臟這行的醫生,死神隨時在旁窺伺,防不勝防。而你,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脆弱得像個失魂症患者的海倫小姐,你還沒有做好迎接殘酷的準備。」

    「我知道這幾個月以來,你的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但這並不能教會你最重要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在問我,為什麼要求你參與這次手術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這就是我的目的。」

    羅傑斯的如同手術刀一樣冰冷無情:「如果你還沒有做好準備,不如再回明尼蘇達繼續讀幾年醫學院好了。」

    他的話如刀鋒如冰稜,直插白薇的心窩。

    白薇忽然覺得腿軟,她不由自主地原地蹲了下去。

    「在葬禮上哭泣的人不應該從事殯儀。」他留下這句古老的諺語,然後扔下她一人,獨自走了。

    白薇蹲在地上,發呆。

    在她來霍普金斯的這段時間,她和以前一樣,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以為自己能夠救很多很多的人,事實上她也認為自己做得很好。

    雖然查理不是她主刀,卻是第一個她努力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病人。

    醫生這份職業,不只是救死扶傷,更要面臨無數死亡。

    她終於體會到了羅傑斯所說的殘酷。

    但是、但是……

    還是好不甘心啊。

    「羅傑斯,你混蛋、冷血!」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憤怒的吼叫,一個東西夾雜著風聲朝羅傑斯的背部扔過來,沒想到這女人突然爆發,正走著的羅傑斯被砸了個正著,生疼。

    聽診器?

    羅傑斯回頭,望著地上的「凶器」,瞪大眼睛,*,她和克裡斯汀果然一點也不像!這女人居然拿聽診器砸他!她不想在他手底下幹活了是嗎?

    白薇才不管那麼多,砸完羅傑斯這個混蛋,她感覺心情好多了,也不管那混蛋的死活。逕自定了定神,快步走過去推開解剖室的大門。

    燈光下是蓋著白布的小小軀體,還有詫異地望向她的布萊洛克。

    白薇突然朝他鞠了一躬:「布萊洛克醫生,請讓我幫忙吧。」

    布萊洛克意外非常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個不久前還失魂落魄的白薇竟然消失了,她眼神堅定地看著自己,東方人的烏黑眼珠如黑珍珠一樣泛著美麗的光澤,平靜安寧卻又堅定執著的眼神,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人。

    對啊,在她來的第一天,他就覺得她的眼神真的很像那個人啊。

    布萊洛克微微一笑:「歡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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