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文 / 木璃
程日新這天醒來就覺得不大對,也不知道誰給他家送來了個木盒子,平凡無奇的盒子是大街上隨便幾錢就能買到的,可這打開來,裡頭的東西,卻是嚇死個人。
程日新當即就嚇白了臉,懷揣著東西,一顆心提在喉嚨口,半天都下不了決定。
他婆娘擔心,問他什麼事,程日新哪能告訴她,「哪兒都有你的事!」急赤白臉地趕人。
他婆娘來了氣:「呸,什麼了不得的事,不說拉倒,我還不樂意聽呢!」可說歸說,到底是自家男人,瞧程日新那樣兒,心裡也著急,只說道:「甭管什麼事,可人家既然送來了,就說明肯定還有別人知道,這是你瞞事瞞不住的,不管什麼大事,現在大老爺不是看重你?你倒是可以跟老爺說說,求他做主!」
程日新家的不知深淺,只管就事論事,這倒是提醒了程日新,是了,不管是誰送來的東西,可見這事已經叫別人知道了,瞞事瞞不住的,與其等後來被老爺發現,對自己起了隔閡,還不如這會兒趕緊把事揭開……
可這麼一來,知道了這名隱秘的事兒,大老爺那兒,能對他沒想法?
程日新想著自己才接手沒幾天的差事,再看看懷裡的木盒子,苦笑一聲,早飯也沒心情吃了,耷拉著臉,趕著去見了賈赦。
彼時賈赦才去看了賈璉,父子倆一塊兒吃過了早飯回來,心情正好,看見程日新還說說笑笑著問了這兩天他差事可還順手,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他看到盒子裡那封信……
仿若春風拂面般的笑容倏然收斂,笑意融融的屋子裡寂靜好似寒冬,叫人冷不丁地打個哆嗦。
程日新心驚膽戰地偷偷瞄眼賈赦,他此刻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竟然是出奇的平靜,五官平和,如若不是他週身那幾乎叫人窒息的冷意,程日新都要懷疑,他對那封信,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許久,久到程日新腿都站酸了,以為賈赦再不會開口了,只見賈赦突然站了起來,冷冷瞥了他一眼,邁開大步走了出去。程日新愣了一會兒,小跑著追了上去。
沒有叫小廝,就一駕最簡單的單騎馬車,程日新親自趕著,出了門。
從城東到城南,京裡稍微有名點的大夫都給看了個遍,但沒人能說的出個三四五六來。
賈赦背著手從最後一家醫館出來,日頭已升的老高,火熱的陽光曬在身上,滾滾發燙,可惜,卻沒能溫暖他冰涼的一顆心。
「去王太醫府!」
冷冷一聲,程日新打個寒顫,不敢半句多話,一路趕往王太醫府。
如今是宮裡當差的時候,王太醫自然是不在的。賈赦找的,是王老太醫。
王老太醫今年已有七十,已是耄耋之年,身子骨也慢慢不好,所以幾年前便從太醫署辭官回家,已經許久不曾給人把脈看診了。只是這位老太醫早年常給賈代善看診,與賈家甚是要好,對賈赦也不陌生。賈赦入的王府,態度誠懇,只求給把個脈,王老太醫到底顧念舊情,答應了。
「嗚~」
安靜的屋子裡,所有下人都被打發了出去,只剩下王老太醫和賈赦兩人。老太醫三指搭在賈赦邁上,許久沒動。雪白的雙眉緊皺一起,久久不曾鬆開。
「讓我看看你的舌苔。」王老太醫吩咐著,看過了,似乎還有些不確定,讓賈赦把另一隻手也伸出來。
所有過程中,賈赦極其配合,卻沒有張嘴說一句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也怕,最後得到的答案,是他不想聽到的……
終於,王老太醫縮回了手,有了定論。
「觀你脈象,你的子嗣問題,果似被人動了些手腳,看著,這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你這些年在女色上,也實在荒唐了些,不過好在平時養尊處優的養著,沒什麼大礙,而且最近好像有人給你用了藥,讓你恢復了許多……這裡我給你再開幾服藥,你回去好好喝著,定能開枝散葉,你很不必擔心。」
王老太醫摸著鬍鬚,寬慰地安撫他:「我恍然記得你現在膝下只有一子?放心,等你調養好,定能再多添幾個兒女!」
賈赦卻好像沒有聽到王老太醫的話似的,臉色慘白,不見一點血色,只低聲問道:「世伯,您可能大致估算,我這是什麼時候被人算計的嗎?」
王老太醫沉吟著,許久,搖了搖頭:「這卻不好說……年久日深,有些東西就不好查了。看這藥,倒似是某些特別研製的迷藥,非是你說出來,我仔細查看,不然,還真給忽略了過去……你也是公府子弟,給你把脈的都是醫術精湛的大夫,當年他們都沒查出來,可見這藥的隱秘。」
賈赦下顎緊縮,沉默著不說話了。
王老太醫也是男人,自覺很瞭解賈赦如今的心情。任是那個男人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藥危害子嗣心裡肯定都不舒服,當下又勸道:「不幸中的大幸,這藥對身子並無多少害處,也不是全然無解,你且放心,世伯定會解了這藥毒……」
王老太醫接下來說的什麼,賈赦已經聽不到了,滿腦子迴盪的,只有那一句:
「對身體沒有害處嗎……」
渾渾噩噩地從往屋子裡出來,程日新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噤若寒蟬,半句話也不敢多說的。出得王府,賈赦跳上馬車,大喝:「去雲莊!」
程日新不敢怠慢,鞭子一甩,往城外疾馳而去。
雲莊,是賈赦早逝的原配,
,賈璉生母張氏的陪嫁田莊,早年賈赦與張氏情深意濃的時候,常在春日裡來此踏青小住,雲莊這名字,還是當年賈赦親自取的——算算到如今,賈赦已有近十年沒來過這裡了。
聽說賈赦來了,雲莊的管事黃起嚇了一跳,慌忙來接。黃起家的更是猜疑:「這位爺好多年沒來過這裡了,怎麼突然想起來了?」又是驚疑,「該不是璉二爺出事了吧?」
黃起心底也是發慌,慌慌忙忙準備好了莊子上的賬本冊子,帶齊人去了前院,可賈赦卻看都沒看他一眼,進了屋就喝問道:「飛雪在哪兒?」
黃起一怔,飛雪正是他家婆娘出嫁前的名字,老爺這突然問起來……裡屋聽著動靜的黃起家的跟著心頭狂跳,湧起種不祥的預感。
賈赦坐在椅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茶碗蓋輕刮著茶水上的浮沫,清脆的瓷盞碰撞聲,頗是好聽,可每一下,卻都跟個有人在她心口上敲了一記重鼓一般,叫她渾身發顫。
跪在地上的雙膝已經發麻發酸,七八年沒伺候過人的身子已經不大習慣久跪,黃起家的壯起膽子,叩頭道:「飛雪見過大老爺,不知老爺叫小的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賈赦沒有開口,只是看了她一會兒,才道:「我記得,你以前,是服侍在太太身邊的,最得她器重,後來,太太看你老實本分,就把你許配給了黃起,讓你們夫妻管著這莊子。」
黃起家的點點頭:「老爺好記性,正是如此。太太仁厚,小的本是要留在太太身邊接著伺候,可太太卻讓我先顧好小家,說是自己身邊不缺人照顧,還提拔了我家,讓做了這莊子的管事……太太大恩,這些年,小的片刻不敢忘懷。」
賈赦輕輕嗤笑一聲:「……片刻不敢忘,你倒是忠心!」
黃起家的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不大對,卻不敢抬頭看他,只低著頭不做聲。
賈赦瞇起了雙眸:「你對你家太太這般忠心,想來,你家太太有什麼事,你應該也是都知道的。」
黃起家的猛地心跳漏了一拍,低垂的臉上劃過一絲驚惶,很快又消失了,半抬起頭道:「蒙太太器重,平日有事確實也不曾避諱過小的……老爺可是有事要問小的?但凡小人知道,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哦?」賈赦意味深長地拖長一句,「知無不言?那你就給我說說,你家太太,是怎麼給我下藥,想絕了我子嗣的?」
話一出口,黃起家的嚇得就抬起了頭,腿都軟了,滿臉驚惶地喊道:「什、什、什麼?絕、絕……老爺、你、你這是在說什麼呢?」哆嗦了好半天,才給找回了些神智,哭天喊地地叫起來:「老爺,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啊。我們太太當年對您怎麼樣,您還不清楚?那是一心為了你,一心一意對您好啊。還有兩位少爺,我們太太那是掙了命地為您生下的璉少爺啊,那都是為您傳嗣,您怎麼能說,我們太太想絕您的子嗣呢?」
黃起家的邊說邊哭:「老爺,我們太太雖說去世都六年了,早已化為塵土,可怎麼也是您的原配夫人,當年她對您的好,您就一點不記得了嗎?有一次,您生病發燒,人都燒糊塗了,我們太太整夜不眠不休的照顧您,結果您好了,我們太太卻病倒了。還有一次,老太爺不知怎的誤會了您,罰您去祠堂,我們太太在老太爺跟前跪求了三天……」
「砰!」賈赦手中的茶盞狠狠落在了桌子上,賈赦眼中情緒翻滾,狠厲地瞪著黃起家的:「住口!」
黃起家的心頭害怕,可瞧著賈赦那樣子,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火氣,卻是怎麼壓也壓不住,哭喊道:「小的自小跟在太太身邊,太太對小的恩情比天還高,小的不知道老爺今兒是聽了誰的攛掇,竟然誤會了我們太太,可小的敢對天發誓,我們太太對您的心,堪比日月!」說著,已是泣不成聲,「我們可憐的太太啊,您都去了這麼多年了,誰還這麼狠心,竟然這樣污蔑你?竟然這樣污蔑你啊!」雙手敲著胸口,哭得險些喘不過氣來。
賈赦自打聽到消息就板著的臉上今天第一次有了變化,雙眉緊緊皺起,臉上有著痛苦和掙扎,更多的,卻是驚濤駭浪般的憤怒!
「你還敢狡辯!」幾乎是咬著牙跟的,賈赦狠狠喝道:「你以為,沒有半點證據,我就會來找你?王老太醫親自給我把的脈,我曾被人下了絕子的藥!這藥對我身體並無多少害處,隱蔽至極,卻會無聲無息斷了我的子嗣……要是想害我,何必顧惜我的身子?也惟有你家太太,為了璉哥兒,會這麼做!」
黃起家的哭鬧的臉上有片刻征愣,還沒等賈赦說話,便是一聲尖利的哭喊:「老爺你可別亂說!」這一刻,黃起家的就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整個人都炸了,「老爺好沒道理,就憑著這麼一點,就懷疑我們太太了?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給您下藥,就因為沒有傷害到您的身子,您就懷疑是我們太太干的?」
「我們太太家給您七年,給您生了兩個孩子,無時無刻不關心照顧您,一心為了您,現在人都去了,您就這麼懷疑她?」黃起家的激動的臉上漲紅,脖子都粗了,眼淚刷刷往下掉,氣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叫道,「老爺與其懷疑我們太太,倒不如好好想想府裡,不是我說,府裡到底是個什麼樣,您心裡就一點沒有數?瑚哥兒當年是怎麼沒的?您忘了嗎?我們太太生璉哥兒的時候,為什麼難產的,您也忘了嗎?那府裡,老太太對您怎麼樣,對二爺怎麼樣,您都不記得了嗎?」
賈赦嘴角緊抿:「住口,這話也是你該說的?」
黃起家的卻半步不退,梗著脖子道:「我要不說,您不還得認定了是我家太太不好?」反手抹把眼淚,哆嗦著道,「我不是傻子,當年在府裡,我就看得清楚明白,有些人,從來就不想大房好,最好大房一直沒有男丁才好……不然,瑚哥兒這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孫,為何說沒就沒了?那麼金貴的小
少爺,偏偏那麼巧,掉進了水裡,還沒有一個人在旁邊看到,就由著他、由著他……」黃起家的拍著胸口痛哭,「小少爺那時候都四歲了,都四歲了啊!能哭能喊,榮國府上下幾百號的下人,愣是沒有一個人聽到,那麼個小花園,當時,愣是沒有一個人在啊……」
提起往事,賈赦眼眶也是通紅一片,只還是不肯鬆口:「你以為,你這麼簡單幾句,我就會被你哄了去?你看看,這是什麼?!」往袖子裡一掏,拽出那封血寫就的信往黃起家的身前一扔,隨風飄落的血書敞開在地,血寫就的「張氏為璉哥兒,暗下密藥,使老爺再不能有子嗣」幾句,就這麼*裸出現在兩人眼前。
賈赦冷笑,「知道這是哪兒來的嗎?當年你家太太院子裡伺候的丫頭親手寫的……你家太太不會害我?誰知道呢?為了璉哥兒,她會鬱結於心沉痾難反,為了璉哥兒,她怎麼就不會絕了我的子嗣?要不是玉芝當年偶然聽伺候張氏的紀嬤嬤酒後提過,一直記在心裡,我竟是都不知道,我那好夫人,背後還有這算計!」
賈赦初看到那封信的時候,人都懵了,根本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憤怒,居然有人敢這樣污蔑張氏——可他卻又不得不懷疑,要是是真的呢?
他就在心底思量,想要找證據去反駁。可越思量,他就越覺得、這一切,很有可能。
張氏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有計謀,有決斷。是,她對他好,可她更關心孩子啊。瑚哥兒的死,讓她從此一病不起,從此,她更把璉哥兒當命根子——賈赦回想當初,不得不承認,當年對他一心一意的妻子,其實在瑚哥兒死後,對他是有怨氣的。所以她後來再不管他納妾置同房,借口生病也不要他去她屋裡。她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把他排斥在了她的世界外……
怕他續娶後會虧待孩子、怕繼室有了子嗣危害原配嫡子、怕賈璉日後會被異母兄弟欺負……最好的辦法,就是賈璉,再沒有兄弟……
賈赦這麼想著,腦海裡清晰地就浮現起,當年張氏快沒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突然又對他熱絡起來。許久不曾給他熬湯做菜的張氏,突然拖著病體關心照顧他,為他下廚。
當年以為她只是單純為了讓他記住她的好,以後多多看顧孩子,可現在想想,誰知道當初哪一碗湯裡就被下了藥?那一道菜裡,就毀了他日後的子嗣?
賈赦眼底百般情緒閃動,最後,只化為厭惡,低聲諷刺地笑起來:「枉我這麼多年,還以為以為,她是個多賢惠的女人……」
黃起家的捏著那塊血書寫的信,臉色從鎮驚到慌亂,此刻聽到這句,猛然卻又變成了憤恨,把那血書扯開,哼笑道:「……就這麼一封不知道誰寫的血書,老爺就信了?就認為我們太太不賢惠了?」她眼淚都忘記了流,燒紅著眼睛,道,「我記性不好,卻也記得,這封信上的玉芝,那是太太當年安排照顧璉哥兒的……太太沒的時候,她才十二三歲吧,在太太院子裡,不過是連太太屋子都進不去的小丫頭,紀嬤嬤喝醉酒,能叫她聽到說什麼?紀嬤嬤又不是什麼蠢人,要做了那麼要命的事,能到處亂說?便是喝醉了,也該醉在家裡好保守秘密才是……」
賈赦冷笑,根本不信。黃起家的似乎也知道這話沒多少說服力,頓了頓,又道:「這些都且不說,這信上說,玉芝是知道了這件事,所以偷偷給您用藥,讓您恢復了身子,所以她才能再有身孕!她是哪個牌面的人物,那麼多大夫看不出來您被下了藥,沒法為您養身,她一個丫頭,竟有錢有門路去配藥?而且她一個哥兒身邊伺候的丫頭,竟然搭上您……那就不是個好東西,她說的話,焉能信?!」
黃起家的說了一大通,可賈赦卻分明沒信,黃起家的有些著慌,又氣起來:「老爺你寧願相信個背主不檢點的丫頭,也不信我們太太嗎?」
賈赦定定看著她,這個才見他的時候戰戰兢兢的女人,這會兒卻跟豎起了尖刺的刺蝟一樣跟他據理力爭,那理直氣壯的態度,叫賈赦幾乎都要相信她說的話了。
「你肯不肯說實話?」賈赦沉聲低低問道。
黃起家的搖著頭:「我們太太著實沒做過這種事,老爺再問,小的也是這一句!」
賈赦盯著她,突然揚聲喊道:「程日新,把黃起捆起來,叫人牙子來,給我賣到黑礦裡挖礦去!」
外頭停頓一秒,很快有人高聲答應著,黃起驚叫一聲「老爺」,很快又沒了聲息,好像叫人堵住了嘴,門外一陣雜亂。
黃起家的臉上的怒色如潮水般退了個乾淨,慘白著臉,驚呼:「老爺,您這是做什麼啊?我說的都是實話!」
賈赦站起身,慢步踱到她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我記得,你還有兩個兒女,不想我把他們都賣了,你最好說實話……是不是、你家太太,給我下了藥?!」
黃起家的眼淚簌簌落下,大哭著用力在地上嗑著頭,哭喊:「老爺,您放過我家男人吧……我們太太,她真沒做過這種事啊……」
賈赦直起身子:「程日新,把黃家的兩個孩子也都捆了,囑咐人牙子,專挑了那些深山老林給我賣了,我要他們一輩子都出不了山!」
黃起家的頭磕的更加用力了:「老爺您明鑒啊,我們太太真沒做過……您開恩饒了小的一家吧,小的真沒撒謊啊……」
賈赦看都沒看她:「程日新,打開門,我要她親眼看著人牙子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外頭院子裡,程日新叫了幾個壯漢,已經把黃起捆的結結實實按在了地上,剛才還那麼精神的漢子,這會兒衣服上全沾上了土,狼狽極了。
黃起家的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頭磕在地上,都破了口子,鮮紅的血順著鼻樑流下,和眼淚混合一起打濕了臉頰,滿院子,就是她
撕心裂肺的哭喊:「老爺明鑒,我說的,都是實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