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初征(三) 文 / 桃圻
初征
二十八日,康郎宴請。穆清精心妝扮了與杜如晦同往。他那雙兒女在酒肆門前戲耍,穆清下了馬車與他們頑笑了一陣,一人給了一枚小赤金桃核,以紅繩穿編了綁在細嫩的小手腕上。胡人血統的孩童,眼大發卷,睫毛密長,看著是漂亮喜人。杜如晦亦忍不住伸手捏捏小兒肉坨坨軟嘟嘟的面頰,逗弄一番。阿柳悄聲揶揄:「七娘既喜歡,何不緊著生養,瞧阿郎歡喜得,改日要有了位小阿郎……」
穆清手肘輕推了她一把,啐了她一聲,「這話也是渾說的,再滿口胡話,翻過年便打發你嫁了了事。」
「怎是胡話了,最是正經不過了的。」阿柳猶黠笑著辯駁,杜如晦轉頭問她們在議什麼,兩人皆住了口,穆清的面頰上卻暈了一層薄薄的紅雲。
入得酒肆,仍往平常的那間隔間去。隨著隔間的們移開,穆清便已後悔同來,賀遂兆正好整以暇地端坐著,挑著眉浮誇地朝她笑。她看看杜如晦,他似乎並不以為意,也只得硬著頭皮挪到席案前,見李世民亦在座中,便做了禮才坐下。
「七娘近日調養得好氣色。」賀遂兆果然不客氣地調笑道,肆無忌憚地直視著她。她略皺了下眉,念及他兩次危難時施以援手,勉強抬頭對著他草草地敷衍一笑,算是應過。
以酒宴為名,賀遂兆通遞了楊玄感將反的消息,他手握重兵,此一反,十有七八成勝算。「唐國公往遼東鎮糧,楊玄感於黎陽鎮糧,他若據守了幽州,拒不發兵亦不發糧草,隔斷了御駕與東都的關聯,唐國公便要被一同梗堵在遼東,不得回了。」杜如晦沾了酒水,在案上大致畫了地界,凝思片刻又道:「如此格局,再加楊玄感在朝中有勢,他只需遣人暗害了主上,嫁禍於唐國公,一面對外清剿唐國公,一面對內拉攏朝臣扶他上位,他便可名正言順地入主朝政。」
穆清聽了不由寒噤,抬眼看去,康郎攏著手,擰緊眉頭盯著案上以酒水劃出的局面。賀遂兆收起了那副輕佻模樣,難得正色面向李世民道:「大郎那兒若是得了這消息,於二郎怕是大不利。」
「那楊玄感性如何?」穆清輕聲插了一句。
賀遂兆應道:「剛愎自用,勇確是勇,謀卻欠些。」隨後他似又想起了一樁事,「他往昔與李密頗有些交往,此番意欲舉事,差人秘召過李密。他欲謀反的消息便是李密遞來的。因他用人多疑且自負,李密並不願跟隨他。」
杜如晦捏著小酒盞頓了一會兒,面上浮起些笑意,「便讓李密應召罷,暫不必理會瓦崗寨。只讓李密替他出謀,告與他知,據幽州,斷帝后為上策,入大興,制潼關為中策,攻東都,勝負難斷,下策。」眾人俱驚,齊齊狐疑地看向杜如晦。
穆清卻輕笑起來,「楊玄感傲睨多疑,不妨拿話激他,旁人越是說好的,他偏覺不好。讓李密不斷催促他取上策,他必將棄之,只拿那下策當作是良策使了。如他擇了中策,唐國公便能引兵趕回剿滅,恰能伺機手握重兵,與西陲的李處則匯合了。如他擇了下策,東都難攻,屢攻不下他必西逃,終究也同中策相類。」
隔間內的人皆鬆下一口氣,賀遂兆站起身,向眾人拱手,「此事不宜拖延,我這就去安排。」隔間的門忽被移開,一名神色緊張的胡女貼著門入內,在一群人中迅速找到康郎,快步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幾句,康郎以胡語低聲安撫了,看那意思大約是命她莫顯出驚慌之態,胡女竭力定了神,轉身又出去了。
康郎向李世民道:「尊兄方才上了樓,此時正在隔間外臨窗的案席坐著。看那情形,倒像是在與人商談什麼,我店肆中侍酒的胡女只隱約聽得一些,似是提到金城關及薛公等話。」
「他不去洛東樓,跑來南市酒肆議事,顯見是為避人耳目。」李世民冷聲道:「待我與父親離了東都,他便該暗聯金城郡的薛家去了罷。」
五人為避著隔間外的李建成,全都在內坐著出去不得,議了一會兒李建成要暗聯西北薛家之事,事出突然,一時也論不出甚麼來。轉而又扯到此次平流寇鎮押糧草之行,李世民次隨軍征戰,又是婚儀在即,不免受了一番恭祝,穆清恍恍中見他無甚喜色,略微笑帶過,直將話題往他處引。
過了一個時辰,胡女又來稟,說李建成已離開了好一會兒,眾人才各自散去。李世民的隨從往後邊去牽馬,酒肆前面人來人往多有不便,他立在後院門口候著。穆清亦在後院等著阿達套車,遠遠見他背著手,獨自一人於後巷肅然立著,身姿頎長氣勢如虹,已過早地脫去了少年模樣,無來由地給人安定可靠的感覺。長孫娘的眼光是不錯的,偏巧英華的眼界也這般高遠,年少無知好高騖遠罷了,待長成了,懂得了塵世俗規,或許就能淡然一笑而過了。
她注視了他一會兒,緩步走上前,鄭重地向他說:「英華尚幼,沙場之上,能護她周全的惟二郎了。」李世民認真地拱手道:「七娘放心,我必當護若目珠。」他既這般作了諾,穆清自是放心不少,恰阿柳從前邊過來,稱車已備好,她點頭謝過他,轉身上車歸家。
歇過一日,穆清腦中轉過李建成與薛家的那檔事來,周詳思慮了應對。唐國公的旁支李處則於武威邊關握著重兵,可制衡薛舉。只消唐國公親筆書信一封,遣賀遂兆遞予,趕在李建成之前,告知他大郎生了異心,促他與二郎結盟,盡聽命於二郎,他見是李公心腹親送的信,必從之,餘下的便由她親往金城關斡旋。
與杜如晦商議過兩回。起初他固是不允的,唐國公的親筆書信他自有把握能得,可要穆清親走西陲一趟,他無法應許。賀遂兆雖是舉止浮浪了些,性卻是他能盡信的,然途遠,沿途匪患,邊境苦寒才是他所憂心的,最是教他不得安心的,還有那蛇蠍一般的顧二娘。怎奈得報李建成近日動作頻頻,行期臨近,委實無妥善之策。穆清從容辨析,將每一種可能,每一種應對,皆細細梳理予他聽過,賀遂兆亦精心選
備了四名強幹的死士跟隨護衛,杜如晦方勉強允了,又定要阿達同去。
小年午後,康郎來探過一回,送來穆清托付他覓來的年禮。年裡唐國公府行二郎的婚儀,女眷間少不得一番往來互贈,尋常繡珠花難免俗氣,故她托了康郎自西域捎帶些新鮮物件。兵荒馬亂中經商是不易,又有金城關的薛家關隘,這康郎竟還能走通商道,也不知他揣著怎樣的神通。她展開層層包纏,是一匹月白底綴了金線織就連珠五彩對馬紋的厚錦。連珠紋織錦她是認得的,西域波斯國的紋,與漢人的織錦工藝相合,盛產於漢,漢末大亂之後便再難見了。
「波斯薩珊的連珠紋錦,算不得貴重,當世卻是稀奇之物,七娘可還滿意?」康郎瞇縫著眼,拉起一段織錦迎著陽強光細細賞,自己也頗為滿意這趟差事。穆清與他隨意慣了,也不稱謝,笑點著手中的織錦說:「這點小物件,當真顯不出你的神通來。」
康郎心中一緊,猶如無數細小的珠跳過,果然,她招手喚過阿柳阿雲,命她們四下看著,莫教旁人近前,隨後轉頭衝著他莫測地一笑道:「這等亂世中,你猶能自如運送貨,必定是另辟了蹊徑。我可有說岔了?」
康郎訕笑幾聲,「那是自然。」便緘口不願多說,穆清明白這條商道於他而言重如性命,自是不肯輕易透露。
「我欲往武威郡一行,須得繞開金城關,你可有法?你且放心,我斷不會向外人透露了這條道。」
康郎半張著嘴,怔了好一會兒,打量著她弱柳扶風一般的身形,忽又乾笑一聲,「七娘頑笑呢罷。」言畢又覺著自己好似說了廢話一樣,直搖頭。「這一確無亂兵流匪,只是……近四千里的途,從荒棄的雞鹿塞出陰山長城,沿北漠邊緣穿行於荒漠中,於靈武補給後,再入荒漠,直至武威郡,方得以繞開金城關。似七娘這般身嬌肉貴的,且不說一顛簸勞苦,單說春日大漠裡的沙暴,可是要人性命。」
「你只管將線行徑仔細繪了予我,其餘便不勞操心。自是有萬分要緊的事非去不可,無事誰往那苦寒之地逛去。」穆清睨著他說。康郎低頭摸著面頰上的虯髯,沉著臉不言語,她原以為他捨不得將秘拓的商道盡悉告知,心漸漸往下沉去。不料他猛地一跺腳,抬頭咬牙道:「罷了,罷了。我便引著你走這一遭。」
穆清感到一陣陣的暢意,心中甚是感激康郎重義豪氣。此招險急,如火中取栗,成則握持了西北,順勢亦將薛舉扎入囊中,敗則失了半壁天下,或許連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不僅是她,還有賀遂兆和康郎,以及一眾隨從。
當著杜如晦的面她只說勝算,不敢言敗,心中自是有過盤算的,她向來珍重性命,若是為了李家去赴死,自是不願的,可倘若為杜如晦謀,她的性命便可雙手奉上,只委屈了康郎白受牽連。剛要開口將那滿含歉意的話吐露,康郎爽利地一揮手,「七娘不必多言,個中艱險我盡知,只一句,富貴險中求,無利不起早。」
聽他這麼一說,穆清反倒沒了愧疚,含笑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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