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荊棘守護 文 / 風雨一霎
倚香樓佔地極大,前後兩層,前院備有紅倌平日起居和接待客人的房間室,而清倌則不具備這樣好的待遇,通常是十來個人擠在後院的大通鋪中。除了練習必要歌舞之餘,還得負責額外的灑掃打雜工作。
當白姬從一片嘈雜喧鬧中睜開眼時,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方。
「你醒啦?」阿柳端了碗雜燴粥站在她身旁,促狹地笑道:「日上三竿太陽都曬到屁股了才醒,懶蛋!」她將粥碗遞來:「餓不餓?要是我沒給你留,這些可都進別人肚子裡頭去咯!」
白姬接過碗,「多謝。」
抿了一口,蹙眉,這滋味——勉強可以飽腹吧!
阿柳在鄰鋪坐下,從枕頭底下翻出一件繡到一半的荷包來。
白姬小口喝粥,「繡得不錯。」
「哎?當真?!」阿柳猛地抬頭,有些手足無措:「我頭一回繡這個,沒經驗,還以為上不得檯面呢……」說著,耳根有些泛紅。
「不會,針腳細密,線也收得很好。」白姬瞥了一眼,假裝沒看到那荷包上一對栩栩如生的鴛鴦。
在這裡,姑娘們向鍾意的公子贈送荷包繡帕,款曲陳情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看阿柳那耳根羞紅欲言又止的模樣,白姬還是決定裝作什麼也不知。
她三口兩口將那粥喝完,用帕子抹了抹嘴,對著鏡子整齊了衣裳。
「走吧,媽媽不是請了教習指導我們練舞嗎?」
在倚香樓裡,清倌不需要接客,不過陪酒和歌舞卻是必須熟練掌握的。
由於昨日判官的一通告狀,令鴇母對白姬的印象十分深刻,遂今日練習,她被第一個拉出作為典型,被狠狠教育了一頓。
「我不管你們來這之前是良家子還是官宦家庭出來的小姐,來了我倚香樓就得遵守我的規矩,做清倌兒的若是連最基本的歌舞都拿不出手,那我幹嘛成天好吃好喝的供著你們!?」
聽到好吃好喝,白姬眉頭一蹙。她想起今天早晨這光可鑒人的稀粥……
「你——把才纔王教習指導的芙蓉曲從頭到尾地跳一遍!」
鴇母有心殺雞儆猴,讓白姬出出洋相,也好挫挫這群成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們的銳氣!
阿柳朝白姬遞去一個擔憂的眼神,白姬回以安撫的笑,低聲應了一句「好。」
語落,她緩步上前,步伐輕盈如燕踏流雲,竟是個練家子!
芙蓉曲的精髓在於柔,腰肢放低,這樣身姿便可更輕柔,兩肩要打開,手臂舒展,如此方能體現芙蓉拒霜的傲然。白姬全神貫注地投入舞蹈當中去,一步一躍,一顰一笑,皎若芙蓉出水,艷似菡萏展瓣,一曲舞罷,竟將那芙蓉的婉約,嬌艷,傲氣描繪得淋漓盡致。
鴇母兩手叉腰,暗自竊喜自己得了個好苗子,然面上卻不透漏分毫。
「你這小娘皮,不是會跳嗎!?為何昨日在客人面撂我的臉子?!」
白姬垂眸,一本正經地扯謊道:「回媽媽的話,我倒是想跳。可惜那公子看也不看,勸他吃酒也不吃,只是冷著臉子坐在那兒一聲不吭。沒想到,竟是個惡人先告狀的!」
鴇母想起判官那張生人勿近閒人莫擾的冰塊臉,不禁又氣又憐。也對,就連自己這樣容色出眾風情萬種的女子難得主動都得不到那人的親睞,更別提像阿雲這樣嘴上毛都沒褪乾淨的小丫頭了……心念一轉,對白姬的話,不由信了幾分。
「算你運氣好,別說媽媽我不給你學好的機會!若下次再有客人告狀,你就給我仔細著自己的皮吧!」
白姬矇混過關,有驚無險地退了下去。
其餘人紛紛湧了過來,艷羨崇拜的目光將白姬整個環繞。
「方纔你跳的那段真美,教教我們吧!」
她跳得很美……?
怔楞片刻,白姬失笑。
旁人或許有所不知,然自己卻心知肚明。真正的芙蓉曲早在瑯嬛舊都大火時,伴隨皇宮一起焚燒殆盡,流傳至今的不過是倖存下來的樂師靠記憶譜寫出來的一小段罷了。
雖然還叫芙蓉曲,卻早已是名存實亡。
白姬瞇眼,她猶記得當年麗妃一曲舞畢艷驚四座,從此成為乾貞帝面前最得寵的嬪妃。那時,她的衣著打扮,妝容甚至一顰一笑,皆成為人人倣傚的對象,便是連素來目空一切的墜露亦對她刮目相看。
麗妃喜歡桃花,乾貞帝便命人在其寢宮前栽下大片桃樹,桃樹性嬌,並不適合帝都氣象,隔年枯了十幾株,然帝王為博得美人一笑,揮灑千金,又栽下上千株,引來溫泉水灌溉,終於在第三年——迎來桃花開放。
十里桃花,漫天緋雲。
賞花宴上,麗妃在落英紛飛之下慢慢起舞,時隔多年,白姬早已不記得她面容究竟有多美,卻記得她一襲白衣,鋪天蓋地的桃花瓣如雪落下,輕輕軟軟地砸在她的發間,衣袖,裙擺。而她只是旋舞著,輕盈地笑著,恍若一名跌入這塵世間的仙子,曼妙身姿在他人眼中留下驚鴻一瞥,至此難忘。
繼她之後,再無人能將這芙蓉曲跳好,不是有形而無神,就是有神而無形,能做到形神俱備的唯有麗妃一人,彷彿這首曲子本就是為她量身定做一般,旁人來跳總覺得少那幾分渾然天成的風姿。
白姬很認真地在出神,完全沒有留意身邊一片烏泱泱的哀
哀怨眼神。
「阿潯,你就教教我們嘛——」
「對啊對啊,若是再練不好可就要挨王教習的鞭子了,阿潯你忍心看我們一個個皮開肉綻嗎?!」
「阿潯……」
臨街的一棵老榕樹上。
「嘿!沒想到白姬在這還挺受歡迎的!」百小裡趴在樹幹上偷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小姐姐!」睚眥橫臥在樹下,一邊舔著在乾坤戒中睡得橫一道豎一槓的鬃毛,一邊自豪地傻樂。
「話說回來,」百小裡低頭,掃了睚眥一眼,面露嫌棄。他問百里:「先生,這只寵物狗生得也未免太粗糙了些,與您那斯帥氣的形象一點也不搭啊!」
睚眥怒而抬頭咆哮道:「你爺爺的說誰是狗呢!?」
「矮油,笑死了。」百小裡一臉賤笑:「你不是狗難道是龍啊!?」
「……爺爺我要真是龍你怎麼著?!」
「你要真是龍那我就去親那老鴇一口!」
「都給我閉嘴——」
百里斜倚樹幹,左手撐頰支在膝蓋上,鳳眸沒精打采地垂著,目光穿透層層樹葉落在白姬臉上,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以及怨念……?
百小裡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看錯,真的是怨念。
他問:「先生,您怎麼了?」
百里長歎出聲:「阿潯都沒告訴我,她會跳舞……」
「……」
「咱們在這兒整整蹲了一上午,您就得出這麼一個結論來?」
百里幽幽道:「我不放心她。」
百小裡聽不明白:「您既然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幹嘛還要同意讓她留下來?」
「你不懂。」
咳——我真的是不懂,某只傀儡人兩眼望天。
「蠢貨!」睚眥的聲音自底下傳來:「小姐姐平素雖然悶聲不吭,看著好相與,其實最是個執拗的性子,而且吃軟不吃硬。若是主人攔著她,她肯定還會想別的法子留下來,如此一來,反倒適得其反。」
「若是這樣,就得靠哄啊!姑娘都是需要疼需要哄的,管她願不願意,先說點好話哄回去再另想別招啊!」
「我沒有不放心將阿潯留在這裡。」百里淡然出聲:「她很聰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做什麼。又謹慎,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
「那您方才為何——」
百里抬眸,幽幽道:「正所謂,剛極易折,慧極必傷。」
「哦,是了……」睚眥悶聲道:「我爹說,聰明的人都不長命。」
百小裡幾乎是下意識地接口道:「知道的太多總是死得太快。」
「哎——」兩人似有所感悟,同時長歎出聲,又齊齊轉頭看向百里。
異口同聲地問道:「那麼問題來了——主銀(先生)你究竟有什麼秘密瞞著不讓白姬(小姐姐)知道?」
百里一襲青衣幾乎與樹蔭融為一色,陽光忽而穿破雲層傾灑下來,將他整個人分隔成明暗兩爿,連同神情也變得詭異莫測起來。這一刻,那個溫爾,滿面笑容的道士面具彷彿被雙無形的手猛然揭下,他眼泛冷光,驀地收斂的嘴角抿成一道凜冽的直線。
然下一瞬,復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般,微微一笑。
語氣格外輕柔。
他說:「就算是有,也是為了她好。」
「恕我直言,」百小裡抬頭望天:「你這樣護著她,不是在為她好,反而是在害她。這就等同於父母撫育子女一般,害怕她高飛會折斷翅膀所以將其禁錮起來,不是變相地在剝奪對方的自由嗎?一旦形成依賴,離了你她什麼也做不了,難道這樣便是你最終想要的結果?這不是愛,是殘忍。」
「你說得不錯——」
百里左手撐臉,嘴角微勾,瞳仁裡映照出白姬的背影,臉上露出一個堪稱落寞的笑容來。
「有時,我真想將她綁起來,哪也不去。這樣她便只能留在我的身旁,只能看著我。誠如你所言,我想要折斷她的羽翼,卻又惶恐會失去這份耀人的美麗,所以躊躇不前,所以猶豫不決。到頭來,說是為她好,也無非是在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罷了。」
他長歎:「你說我殘忍,但阿潯之於我,未嘗不是另一種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