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2.第72章 我意如鐵(下) 文 / 牛語者
林宗棠眸光一閃,回答道:「殿下,你保不住的。若人命說保便能保住,遠謀當年也不會喪命。你可以阻止老夫用王法殺人,但你阻止得了我拋開王法麼?我知道此事會觸怒陛下,但我意如鐵絕不更改!」
「砰!」房門打開,敖江海披枷帶鎖與關應物等人一擁而入,大叫道:「林宗棠,老子就站在這裡,有種你便取走我項上人頭!」
林宗棠看也不看敖江海一眼,漠然道:「我已找了兇手二十年,又何妨再多等幾日?」
麻漢光怒道:「我們也有三個兄弟死在林遠謀的手裡!」
林宗棠眼簾低垂,說道:「遠謀是老夫的兒子。」
麻桿兒越眾而出,叫道:「林宗棠,你不是要替兒子報仇麼?冤有頭債有主,林遠謀胸口那一刀是老娘給的,我將一條命抵給你,與敖大哥無干!」
說罷她抬掌便往自己的額頭拍落,敖江海眼疾手快抓住麻桿兒的手腕,罵道:「直娘賊,他兒子的命金貴,咱們兄弟的命便不是命?」
林宗棠不為所動,一字字道:「我只有一個兒子。」
因為只有一個兒子,所以林遠謀死了,等若林宗棠絕後。
還有什麼樣的仇能比這更深更恨?
姬澄澈默然,他忽然理解了林宗棠這二十年的痛苦心境。
但若要眼睜睜地看敖江海等人送命,自己又焉能夠?
寂靜壓抑中,竇豹突然開口道:「不,你不止一個兒子!」
林宗棠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如鋒刃般直射在竇豹的臉上。
仇鷹苦笑道:「五弟,你真要這麼做?」
竇豹神情沉靜,緩緩道:「林大人只有一個兒子,咱們兄弟欠他的,必須還!」
林宗棠目光緊盯竇豹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林大人,」竇豹一字一頓,回答道:「你還有一個孫子!」
林宗棠身軀一震,竟有些失神道:「他……沒死?」
「小虎,」竇豹一咬牙喚道:「你過來!」
竇虎隱約明白過來,呆呆地望著竇豹道:「父親!」
竇豹不敢面對竇虎彷徨迷茫的眼神,一狠心道:「當年我們誤殺了林遠謀,他的夫人懷抱著一個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沖裡屋衝了出來。她當真以為我們是盜匪,慘然說道:『我只恨不能手刃你們為夫君報仇,但你們若想凌辱於我也是萬萬不能!』說著話不等我們反應過來,便伸手掐住那嬰兒的脖頸……」
林宗棠沒有言語,簌簌顫動的袖袂卻已出賣了他內心的激盪悲憤。
關應物接著道:「麻桿兒反應最快,從林夫人手中救下了那嬰兒。誰知林夫人咬碎了藏在舌根底下的藥丸服毒自盡,我們欲救不及,又聽到外面人聲響起,只好趕忙帶著那嬰兒撤離。」
竇虎臉色蒼白,顫聲道:「那嬰兒是我?」
竇豹艱難地點頭,喟歎道:「我們誰都不敢說,怕你知道真相會恨我們一輩子。可是世上沒有能夠包住火的紙,欠了你們父子二十年的債到今日才還,已經是遲了!我們對不住林大人,也對不住你真正的親生父親。」
「嗤啦!」林宗棠出手如電,毫無徵兆地撕開竇虎胸前衣襟。
竇虎下意識地往後一閃,林宗棠並未有進一步的動作,只似中魔了般直愣愣注視著他裸露的胸膛。
眾人不自覺地向竇虎胸口望去,就瞧見在心口處赫然有個銅錢大小的圖騰刺青。
姬澄澈驚愕道:「是夜火圖騰?!」
「不錯,正是夜火圖騰。」林宗棠的眼眶瞬間濕潤,仰面長嘯道:「遠謀,你在天之靈有知,我林家星火傳承,終於有後了——」
「砰!」敖江海重重跪地,帶著鐐銬枷鎖往地上「咚咚咚」叩首道:「林大人,我敖江海對不住你們祖孫三代!這二十年算白撿的,你要殺就殺吧,敖某絕無怨言!」
關應物、麻桿兒、仇鷹、竇豹和敖嬌俱都熱淚盈眶,撲通通面向林宗棠跪下。
姬澄澈驀然發覺自己在這裡已是多餘的,這二十年的追索與躲逃,延及三代的恩怨情仇,浸透了多少人的血與淚?
林宗棠垂首望過眾人,再深深打量了竇虎一眼,陡然振衣掠起揚長而去。
大夥兒愕然往門外相望,只聽得悲愴的嘯聲不絕漸行漸遠,直至終不可聞。
連賀國撓頭道:「殿下,林大人怎麼就走了呢?」
姬澄澈心緒波蕩難言,拍拍連賀國的肩膀道:「你的差事已經完成,放了敖江海,回京向林大人覆命吧。」
連賀國一醒,趕忙取出鑰匙要為敖江海開鎖。
誰料敖江海犯了牛脾氣,梗著脖頸道:「誰都不准開鎖,我要帶著鐐銬上京城,去大理寺認罪伏法!」
仇鷹急道:「敖大哥,林大人已原諒了我們,你何苦再節外生枝?」
「放屁!」敖江海大怒道:「林大人那是看在小虎的份兒上才不再追究。可他越是這樣,老子心裡就越堵得慌。別攔我,讓我去大理寺請罪!」
連賀國犯了難,求助地望向姬澄澈。
姬澄澈拿過他手裡的鑰匙,丟到敖江海的腳下道:「打開鐐銬,
我送你去大理寺。」
麻桿兒驚訝道:「殿下?」
姬澄澈從容道:「不過在去大理寺前,你先陪我叩見父皇,將這事說給他聽。」
敖江海呆了下,訥訥道:「殿下,這、這就不用了吧?」
姬澄澈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說道:「你不是很能很英雄,敢和林宗棠當面鑼對面鼓,敢不依不饒追到大理寺去,怎地就不敢陪我去見父皇,親口說一說自己幹的那點兒爛事?」
敖江海也怪了,平日裡遇到點火星就爆,這時候卻似霜打的茄子,囁嚅道:「我、我怕被陛下一腳踹出來。」
「砰!」姬澄澈猛然飛起腿一腳踹到敖江海的屁股上,喝道:「膿包,就你一條濫命能值多少錢?扔到大理寺門口狗都懶得看你一眼。」
敖嬌見姬澄澈毆打辱罵父親,大眼睛一瞪就想往上衝,卻被麻桿兒一把抓住。
姬澄澈不依不饒又是一腳踹下去,冷笑道:「虧你做過我父皇的馬伕,跟著他南征北戰殺人砍頭,竟就是學會了哭哭啼啼撒潑上吊?」
敖江海黑臉通紅,大叫道:「誰說我學娘們一哭二鬧三上吊啦,殿下,你存心是要羞煞老敖麼?」
姬澄澈盯著敖江海道:「鑰匙就在你的腳下,要麼打開鐐銬跟我走,要麼爬著去你的大理寺,我會叫人幫你準備白綾。」
敖江海困惑道:「我跟著殿下能幹什麼?」
「雲門都尉的官兒你就別想了,剛好我身邊還缺個能跟馬說上話的,幹不幹?」
「好,只要殿下看得起我,幹什麼都成!」敖江海說幹就幹,抓起鑰匙打開鐐銬枷鎖。
眾人見他心結解開無不暗自欣慰,麻漢光問道:「那咱們怎麼辦?」
「當然是一起幹!」關應物不假思索道:「反正殿下終歸是要吃飯的,少不了要用廚子。」
仇鷹愁眉苦臉道:「你們都好說,我千辛萬苦積攢起來的那點家產還在雲門關呢。」
麻桿兒不屑道:「出息,滾回去當你的土老財,老娘沒你這個兄弟!」
仇鷹憋紅了臉,看向姬澄澈道:「那……殿下,你身邊還要個跑腿的不?別瞅我胖,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不在話下。」
姬澄澈忍住笑,點頭道:「嗯,你先回雲門關去接家眷,那邊的事就拜託你安頓了。」
仇鷹挺胸脯道:「沒問題,都包在我身上!」
敖江海見竇豹發呆,粗聲問道:「老五,你怎麼說?」
竇豹魂不守舍道:「我沒什麼,這身官袍穿不穿都無所謂,殿下若不嫌棄我也能將就當個管賬先生。可小虎……」
竇虎宛若泥塑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神茫然看著竇豹就似個陌生人。
敖嬌的心一緊喚道:「小虎!」
竇虎置若罔聞,盯視竇豹道:「為什麼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為什麼你要告訴我,你是我的殺父仇人?為什麼,你瞞了我二十年,為什麼不繼續瞞下去?」
竇豹神容慘淡,喃喃道:「我……我造的孽,逃不脫,終究要還!」
麻桿兒不由插嘴勸解道:「小虎,你父親……」
「閉嘴!」竇虎的嗓門陡然提高到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死死攥緊拳頭道:「他不是我父親,他不是、我父親……」
他語音哽咽,猛然一聲大吼衝出門外。
「小虎,等等我!」敖嬌慌忙追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夜色中。
「小虎!」麻桿兒縱身想追,竇豹慘然道:「讓他去吧,有嬌兒跟著他,不會有事。」
麻桿兒恨恨道:「這小子,沒心沒肺的,枉我們疼了他二十年,說翻臉就翻臉!」
關應物苦笑道:「咱們殺了他親生父親,害死了他親生母親,他心裡有怨,能怪他麼?」
仇鷹道:「暫且讓他獨自冷靜幾日也好,不然留在這裡心裡多了根刺,大夥兒都難受。」
眾人一陣默然,儘管竇虎是由竇豹收養也隨他的姓,可這些年所有人都將他當做了自家的親兒子,誰料想造化弄人落得這般結果,心下無不黯然。
姬澄澈望向連賀國道:「連將軍,麻煩你多派些精幹的手下,這幾日在暗中保護竇虎和敖嬌,隨時向敖將軍、竇郡丞報告他們的行蹤。」
連賀國一口應了,勸竇豹道:「老竇,別太放在心上,等小虎想開了自然還會認你這個爹。」
竇豹失魂落魄地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姬澄澈見狀也感棘手。
戰爭,無論輸贏,無論英雄多麼光彩奪目,無論榮耀多麼撼動人心,他們背後的傷、的悔誰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