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回府 文 / 蘇蘼蕪
恰逢三月暮春時節,許是因為靠著小山包,水汽豐沛,莊子上正是桃紅李白杏垂蕊,碧草如茵;衛若蘭身子已然痊癒,見著這一派春景如畫,歷經末世的黑暗,哪裡能有不喜歡的呢?他跟隨衛老太太在莊子上又優哉游哉地呆了五六天的光景,直到京中便派了人駕車前來接,方才戀戀不捨地被衛老太太一併打包回京。
從莊子到入城,約莫走了半日的功夫,衛若蘭聽著外面人聲喧囂好不熱鬧,不由得微微心動,便掀起轎簾瞧了瞧。街市繁華,人煙阜盛,果然別有一番盛世景象。
衛老太太一旁瞅著小孫子漆黑晶亮的眸子滴溜溜地目不轉睛,想起他自幼體弱故而很少有出門的機會,不由得有些心疼,細心地與衛若蘭分說談笑起來。
「祖母,這是什麼地方?那三間高高的獸頭大門又是哪一家?」衛若蘭正興致勃勃地聽衛老太太講古,忽地瞧見街北一處宅子,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緊閉,東西兩邊角門人來人往,皆是華服美冠、衣帽周全;受身高限制,他看不到門上匾額,便稍稍讓開窗子,轉臉問衛老太太。
順著孫子的手勢看去,衛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勾,顯得有些似笑非笑的嘲諷:「蘭兒還記得年初你伯父生辰,往咱們家送了一盆紅珊瑚的賈家麼?那是榮國府的,這家便是與榮國府一脈同宗的寧國府!」
想起什麼來,衛若蘭微微蹙起眉頭:「原來那等不知禮數的人家竟是出身國公府?!」
這件事兒,衛若蘭是有印象的。大伯衛虞楓今年正是三十歲生辰,京中交好的親朋皆送來賀儀,誰知這個賈家送了一盆紅珊瑚,雖色澤紅艷枝蔓自然,卻是攔腰斷裂後黏補起來的東西!衛虞楓登時大怒,便要將那紅珊瑚摔出門外,雖被衛老太太勸下,好好的一場生辰宴終究是敗了興。
「哪裡還能稱國公府呢?從開國到現在,降等襲爵,如今兩府裡品級最高的也就是一品將軍,早該撤了敕造牌匾!誰知道竟一直裝傻充愣硬撐著這麼一個國公府的名頭——」衛老太太慢條斯理地揭開茶盞蓋子,抿了一口後淡淡笑著:「雖是公府人家,然子孫懈怠不知進取,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嘛,衛若蘭點點頭,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
衛老太太看不上寧、榮二府,也是說得通的。要知道衛家雖說聖眷優渥,可卻是一刻都不曾放鬆對子弟的教養,無論嫡出還是庶出,過了五歲便要入學啟蒙,之後是從還是習武,端的看各人抉擇;若仕途實在行不通,便是做些其他營生也使得。因此,京中貴族人家中在提起穆國公府時,無不是稱讚有加,其中固然有客套奉承的意思,然而衛家家風嚴謹卻是不容否認的。
行過朱雀大街,轉入一條街道,耳旁安靜下來,馬車停了下來。
原來車已經到了穆國公府,只聽得腳步窸窣之聲,衛若蘭突然覺得身子一輕,面上帶出些疑惑神色來。衛老太太見他情狀,忙將他攬入懷中笑著解釋道:「這是要卸了訓騾,好方便叫小廝們抬著進去呢!」
聽得衛老太太吩咐說不必大開中門,因此小廝們便抬著翠幄青帷車從角門進去,直至一垂花門前方才停下。
衛老太太先搭著丫鬟的手下了車,衛若蘭緊隨其後,「登」地一下子從踏腳凳子上跳了下去。
只見得周圍紅牆黛瓦,畫棟雕欄,兩側抄手遊廊壁上花窗各色形狀,透出牆後或是幼竹青翠、或是蒼松鬱鬱,令人心曠神怡;整個宅子並非金碧輝煌富麗之景,然而開闊的佈局卻有著說不盡的爽朗氣象。衛若蘭收回視線,乖乖巧巧地站到了衛老太太身旁,被她攙住了手:「好孩子,咱們到家啦!」
「給老太太請安!」
面前一眾人蹲身行禮,衛若蘭仔細分辨了一下,腦海中自然浮現出關於這些人的記憶,他抿了抿嘴,上前對著領頭兩位夫人作揖,嫩聲嫩氣好不可愛:「蘭兒給大伯母請安!給嬸嬸請安!大姐姐、二姐姐安!」
衛虞楓之妻江氏,乃是兵部右侍郎的嫡次女,說話素來溫柔細語、管起家來卻是爽利幹練;許是因為一雙兒女都年歲大了的緣故,她平日裡對年幼便孤獨的衛若蘭很是關愛。
「叫大伯母好好瞧瞧——」江氏一把抱起衛若蘭的小身板,毫不費力,摸了摸他的臉頰,不由得心疼不已卻又萬般慶幸:「咱們蘭哥兒這小臉蛋還是白白淨淨的,真是招人喜歡呢!」
聞言,一旁垂手而立的秋氏也不甘示弱,笑著誇讚道:「可正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氣了!尋常人家孩子,哪裡能養得這麼好?瞧蘭哥兒這胳膊腿兒,多帶勁兒!」秋氏原是欽天監監正家唯一的女兒,上頭四五個兄長,即便是庶出,卻是被千嬌百寵著長大。嫁了人,丈夫衛虞行雖是庶子卻也不墜衛家子弟出眾的名頭,膝下兒女雙全,公婆俱不是那起子愛為難人的,因此她也沒什麼不足的地方。對這個深受婆母疼愛的小侄子、未來的小侯爺,即便心中偶爾會泛酸,秋氏也自然不會傻到說出來。
衛老太太瞅著兩個兒媳一人一句,簡直要將衛若蘭誇出一朵花來,不免搖了搖頭:「一路雖不顛簸,我卻也有些乏了!」
江氏忙將懷中衛若蘭放下,面上浮現出一絲羞愧:「倒是媳婦糊塗,只顧著看蘭兒,竟把老太太給忘了,該打!」邊說著,一疊聲地吩咐丫鬟僕婦們仔細卸下車上行李,一面眾人便簇擁著衛老太太往上房而去。
緩緩步過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轉過正當門一座紫檀架子雕夔龍雲鳳插屏,便是小小的三間廳,後面便是正房大院。五間上房,兩邊穿山遊廊廂房,皆是白牆黑瓦,門窗上的雕花精細素、生動別緻,這邊簷下栽著幾干翠竹,那裡院角有個小小的、約莫兩尺見方的水池子,一片太湖石豎在中間,因長期被水浸潤著,底下生了些晃悠悠、翠生生的萍草,直襯
得是「春水碧於天」呵!再一細看,無風無波,水面上竟突然點出一圈漣漪來,原來這池中水卻是與牆外相通,是府內園中荷塘裡的小魚不小心溜了過來呢
衛若蘭饒有趣味地看著眼前這明顯有些江南風情的院子,心中生出些懷念,曾經他與妹妹,便是在蘇州的一處老宅子裡長大的呢。
「箱籠且緩緩收拾著,老太太,咱們往東廂去坐會兒、說說話吧!」江氏瞧著身後搬著箱籠行李的僕婦們來來往往,思量片刻後笑著朝衛老太太請示:「說起來,媳婦兒這裡還有幾件要緊的事情,得請老太太示下呢!」
聞言,衛老太太心裡很是熨帖舒坦,哪家不喜歡孝順乖巧的兒媳婦呢?便是她非那等愛好為難兒媳婦的惡婆婆,也不能免俗。
不滿五歲的小身板禁不住車馬勞頓,見衛若蘭打了個哈欠,一直攙著他跟在旁邊的大姑娘衛引桐悄悄壓低了聲音道:「蘭兒可是倦了?不如大姐姐去和老太太說一聲,先帶著你往大姐姐房裡歇息一陣子可好?」祖母離家這許多日,母親肯定有不少事兒要和祖母匯報的;小堂弟素來跟著祖母安置,他一貫淺眠,這會兒可有的鬧呢!
聽聞此言,衛若蘭清凌凌的鳳眼彷彿睜得圓了些,加上圓乎乎的小臉蛋和頰上單個的淺淺梨渦,瞬間秒殺疼愛幼弟的衛引桐:「嗯!謝謝大姐姐!」
得了祖母與母親的允准,衛引桐一路帶著衛若蘭到自己院子裡。命丫鬟們鋪床移被,為衛若蘭褪去外袍,衛引桐便坐在床邊瞧著小堂弟睡得安靜香甜。
蘭兒這趟回來,彷彿比往日裡更活潑些了衛引桐模模糊糊地想著。
因衛若蘭一出娘胎便失了爹娘,胎中又磋磨得身子骨不大強健,家中諸人對他總是要更關愛些,故而養得他性子有些綿軟,靜靜得倒像個姑娘家。如今換了隊長過來,衛老太太日夜與他在一處,畢竟是個男孩子,只當是在莊子上鬧騰得性子野了;而衛引桐時隔大半個月再見他,自然能夠察覺出些許不同來。
不過,這樣也挺好——太醫也說過,多活動活動,對蘭兒的身子骨也有好處!衛引桐伸手給衛若蘭掖了掖被角,瞅著他紅潤的小臉蛋,心中欣慰多於疑惑。小心地起身出門,對著小丫鬟們仔細叮囑了兩句,便自往衛老太太上房去不提。
東廂房中。
「這麼說來,賈家倒是有心想賠罪了?罷了,說起來是祖上有交情,如今鬧將開來大家臉面上也難堪!」衛老太太歪著身子靠在大紅金錢蟒引枕上,邊上大丫鬟木丹正握著個美人捶給她捶腿:「只是卻也好笑,都快小半年的功夫,竟才想起來這茬事兒麼?賈家這般行事,真是叫人越發看不上眼了!」
江氏坐在下首,亦是不屑地笑著:「大約他們還覺著自己還是簡在帝心呢!」想起一樁來,她略略壓低了聲音:「聽聞他家竟是要將一位嫡出的姑娘送進宮去伺候聖駕,真真是作孽呀!」
端起茶盞的動作頓了頓,衛老太太抬起眼來:「嫡出姑娘?唔——莫非是二房那個大年初一生的大姑娘?」
「可不是麼?往日裡走動,媳婦是瞧見過的,生得春華秋月一般,體態略顯豐盈些,儀態也是好的」江氏嘖嘖歎了一聲,拂過手上紅寶石絞絲鐲子:「聖上恩典,宮內女官、公主侍讀已經滿了,今年便不召咱們這等人家的女兒入宮選秀了,偏生他家眼巴巴地要把金尊玉貴養大的姑娘送進去伺候人!雖說這是清貴的好事兒,然而這塞進去的哪裡能與遴選的比?」
從手旁小几上盤裡撿了片桃脯,衛老太太咬了一口,只覺得滿嘴甜膩得不行:「人家的事兒,咱們聽著玩笑就是!想來那賈史氏心裡也門兒清,大房襲爵,與二房可沒什麼干連,榮國府的嫡女也就是個虛名兒!送這個孫女進宮去,少不得能借些東風」她住了話頭,笑容裡滿是別樣的意味。
江氏柔順地應了一聲,想起京中關於榮國府兩房的種種流言,婆媳倆心有靈犀地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