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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章 文 / 四十二噸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摳腳大漢的公主病。

    林輕現在所處的,大概是這種病的晚期。

    從前大家公認林輕難纏,一是因為她背後靠山大動不得,二就是因為這位變臉和換內褲似的,從來不和人打個招呼。

    這個病她有些年沒有犯了,直到幾分鐘前才又撿起來。

    眼皮底下的眼珠動了動,她慢慢吐出一個字來:「滾——」

    椅子上有聲響,猶豫的腳步聲慢慢往門邊去了。

    剛傳來開門聲,林輕又從鼻子裡擠出來倆字:「回來——」

    安靜了一小會兒,腳步聲又近了。他似是沒敢坐下,只站在床前暗搓搓地觀察。

    林輕又掀了掀眼皮,見他雙手垂在體側,好像等待檢閱的英國大兵,不禁升起「欺負的就是你」的正常少女心思。

    她手指艱難地夾起慘白慘白的廁紙玫瑰,不太滿意:「就這點誠意?不送套家用電器也好意思來道歉?」

    她瞄了眼小本子,點菜道:「電視機,電冰箱,手電筒,家庭影院,烤箱,按摩椅,按摩棒……讓我再想想還有什麼。」

    他把小本子放在膝頭,那麼大一個人,年齡上早已不算少年,就那麼坐在那兒,和小學生一樣,小心翼翼地從本子上撕紙下來。

    病房裡靜得很,林輕盯著牆上讓她肉疼的油畫發呆。

    畫的是水邊一座神殿:近處少女們圍著斑斕的衣裙,船上的漁夫在光著膀子收帆,一派生機勃勃;遠處模糊不清,天空被籠上一層朦朧,像霧靄更像硝煙。

    林輕盯著漁夫們的胸肌看了一會兒,默默問:「手術費……藥費……住院費…給我個總數。」

    小學生正在專心往折出來的電視上畫屏幕,又在屏幕上細緻地畫了一些正在表演的小人。

    林輕有點不耐煩:「……問你話呢!」

    電視上又多了個信號接收器。

    林輕咬牙:「你畫這麼逼真是要拿出去賣啊?」

    他好像才從另一個世界裡走出來,抬起頭茫然看她,那麼一看眼下的淚痣似要滴下來。

    林輕無奈,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才見他翻了小本子又要寫字。

    林輕眼前飄過戶頭上五十萬的存款,生怕張超以後沒機會聽著,抓緊一分一秒立規矩:「我和你說,我沒化,好多字都不認識,你寫字我就當你是笑話我,多寫一個咱倆朋友情分就淡一分。」

    他壓著小本子,垂目又掙扎了一會兒,才憋出來兩個字:「不必。」

    「不必?」林輕蒙了一下,「不必?」

    「是我的。」他淡淡說。

    林輕思忖一下,恍然大悟。

    她認得不少捨得花錢泡妞的花花公子們,他們最常做的,就是指著專櫃裡各種包包,豪氣萬丈地:「隨便挑,都算我的。」

    這位王公子明顯要棋高一著。

    畢竟沒有幾個能指著病房說:「隨便躺,都是我的。」

    林輕見他放下電視機,又開始折電冰箱的門,不禁抬頭對著吊燈緩了緩:「是你叫的救護車?」

    吸取剛才的教訓,他這次留了半分神,點了點頭。

    林輕動了動脖子,知道這次傷得不輕,挺有良心地:「這事兒我欠你個人情。」末了問,「有人報案嗎?撞我的是什麼人?」

    她說完,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自感希望渺茫:「算了,怎麼能抓得著。」不禁覺得有點憋屈,「嗨,吃了個啞巴虧。」

    「在……警局。」他邊給冰箱裡頭做格子,邊打水漂兒似的蹦字,「說是……剎車失靈。」

    林輕有點意外,哼哼道:「剎車失靈?方向盤也失靈了嗎?馬路那麼寬,就我一個人過馬路,剛好就撞我身上了?!等我出去的……」

    她伸手,勉強壓住他正在搓冰箱電源線的手:「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被他壓住的手微微一僵,在縮與不縮間掙扎,半晌垂目說:「胸腹、脊椎、四肢……有……傷,孫大夫說……至少住院……一個月。」

    他說完,深吸了一口氣,帶著炸碉堡前的神情,反手握住她一隻手指:「抱歉。」

    林輕好像被燙了一下,迅速把手臂拽了回來,瞅著牆上油畫,卡了一刻:「你看,我差點被撞死,現在躺在這兒,也沒一個朋友來看。咱倆認識才多久?你這麼一直道歉,我都覺得你在諷刺我了。」

    說完這話,感覺氣氛有點尷尬,林輕嘿嘿乾笑兩聲:「放心,醫藥費不會少了你的。」

    他抿唇看她半晌,似是不知怎麼安慰,最後只能乾巴巴地說:「朋友,」喉結動了動,「我也沒有。」

    林輕一愣,被這種同病相憐的氣氛深深感染,腦中浮現出金光閃閃一幅畫面,畫面裡兩隻猴子寂寞地互相捉虱子。

    「同是天涯……那啥啥。」後三個字實在是想不起來了,她扯著胸口吸了口氣:「聽說你三年沒說話了,這不說得挺好?」

    他愣了一下,別開目光,十分靦腆:「沒人時,說……」一副剛幹了一票的低調,「和自己。」

    林輕想過他在小黑屋裡搭積木做手工的畫

    面,現在不得已又要往這裡頭摻一些對著鏡子歡快聊天的畫面,心底那點原以為從來不存在的同情心一下子全爬出來:「自己和自己說話多沒勁?以後你想說話,可以隨時來找我,反正我也欠你個大人情。我覺得吧,這說話啊就像幹那個事兒似的,自己擼哪有兩個人一起有情趣……「

    話還沒說話,對方已經「刷」地站起來,臉上浮起一絲一點也不可疑的潮紅,捧了他那半套家電就往外逃。

    林輕一愣,啞著嗓子喊:「喂!我說兄弟,聽說你都30多了,不會連個『擼』字都承受不來吧?」

    那逃走的背影踉蹌了一下。

    林輕無奈:「行行行,你去擼吧,出去了記得幫我叫張哥一下。」

    病房門「光」地被摔上,林輕盯著天花板思忖:聽說王凱行只有一個早逝的親生女兒,王銘清她爸是王凱行的養子。也就是說,這個王信宏很可能是王凱行唯一的親外孫、信宏唯一繼承人…

    看他這禁慾樣……信宏集團這是妥妥的絕後節奏,是時候拋信宏股票了——

    張超是帶著支票進來的。

    蘇格蘭小馬甲往椅背一靠,張超翹著小指:「要不是肇事司機被宏基李公子擰住了,我都要懷疑這一出是林小姐你自己安排的。」

    林輕嘴角抽了抽:「我愛錢,更惜命。」說完一愣,「你說肇事人被洛……李洛基抓住了?」

    蘇格蘭小馬甲向前傾了傾:「你還不知道呢?也是,宏基那邊施壓,各大媒體都沒報。哎呀,李公子徒手撕犯人那段真是……看得我這小心肝都顫了。」

    林輕默不作聲,半晌好像很隨口地:「這年頭這麼見義勇為的年輕人不常見了。」

    張超翹著小指:「是啊,聽說還報廢了一輛車,李公子自己也受了點傷,這幾天也在咱們萊茵呢,和你一層。「

    林輕很鎮定地「嗯」了一聲:「看張哥這態度,就知道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張超蘭花指摸了摸臉:「那是,也算對得起咱這張臉。」說完把空白支票放下,筆尖在數字欄上點了點,「林小姐,你說這上頭我是寫五十萬,還是一百五十萬好呢?」

    林輕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兒。能做的您說一聲我馬上去辦,不能做的您說一聲我馬上想辦法去辦。」

    張超朝她拋了個「就知道你上道」的眼神:「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這不年底了嗎,公司要開年會,老頭子的意思是這樣的,想借這個機會把那位正式介紹給信宏十萬員工。年會雖然只邀請部門級別頭頭,但信宏那麼大,當天到場的也有幾千人。那麼問題來了,怎麼才能讓那位自願站在幾千人面前,還能不卡殼地做一段十分鐘的講話?」

    讓小黑在幾千人面前講十分鐘的話……林輕只覺得這比讓王銘清和她林輕登記結婚了還離譜。

    不過看著面前誘人的支票,她還是挺了挺胸脯:「小事兒,張哥交給我。」

    張超欣慰點頭,刷刷把支票填了收進懷裡:「林小姐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要是沒成,之前那50萬也沒了啊。」

    林輕被撞得快凹進去的膛正經疼了一下,她咬牙道:「高風險高回報,這道理我懂。」說完問不敢和她久處的張超,「張哥,小黑那幾句台詞是你教的吧?什麼心情不好,什麼別生氣,聽得我都替她疼。」

    張超一愣,隨即一拍大腿:「他這麼說的?!」

    林輕眨巴眨巴眼睛:「照著你給編的一字不差,還手機丟了,這麼爛俗的借口……」

    「林小姐,你真是不瞭解那位啊。」張超豎起根粗壯的手指頭搖了搖,「不早知道你對那位情況瞭解多少,像他這種病的患者,大多是相當執著的。那位雖然不愛說話,但心裡頭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準則,被他當聖經一樣遵守,就比如說從不說謊,比如說欠人的東西一定要還。」

    「還記得那4200嗎?聽說是十幾年前一個玩硬幣的小姑娘給的。那位從國外回來以後,就一直惦記著把錢還回去。好在前陣子把人找著了,不然那位心裡啊,這是一輩子都不能安生。」

    林輕「哦」了一聲,隨口接道:「是那個遊戲解說吧?叫小語的那個?」說完腦子裡忽然電光火石一閃,有什麼「刷「的一下浮出個頭,「玩硬幣的小姑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在哪碰見的?」

    張超想了一會兒:「都十五六年前了吧,那時候那位病情還沒那麼嚴重,好像是在學校裡頭遇見的,小姑娘當時也就七八歲,總坐在台階上玩硬幣。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一見著人就塞200塊錢。」

    林輕尷尬嚥了口口水:「他念的是……什麼學校?」

    張超回答得乾脆利落:「咱們信宏萊茵系列的萊茵私立啊。」

    林輕兩眼一黑:「他覺得那錢是那個解說給他的?」

    張超沒注意她語氣:「相貌學籍都對上了,硬幣玩得那個溜啊,況且人家自己也承認,不會錯的啦。」——

    張超搖曳生姿地關上門後,林輕瞄了眼自己被包得小叮噹似的粽子手,憤憤:「她手法能有我好?」

    越想越困:「蠢貨,把老子的血汗錢送別人。」——

    不知道睡了多久,又覺得腳

    上有些癢。

    她掙扎著掀開眼皮,入眼還是黑乎乎一片。

    床腳有些動靜,她伸著脖子看過去,卻見一個很高的人影走到床頭來。

    林輕第一反應是又有人來幹掉她。

    這個時候幹掉她簡直比泡碗泡麵還容易。

    她要高聲呼救,藉著月光瞄見對方手腕上掛著的一根繩兒。

    一時愣住。

    就在這時,她感到對方身子矮了下來,好像是彎下腰來查看她。

    她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辦好,趕忙閉上眼睛裝睡。

    「一出來就惹上這麼多麻煩,」林輕可以感覺到他的臉離自己的不到五公分,「我真是得考慮再把你送回去關幾年了。」

    那聲音在夜裡格外魅惑:「如果當時你死了,我不可能讓他跑了;如果你沒死,我不可能放走要殺你的人。看,揪出來了。」

    有手指撥開她繃帶下面的碎發,那人似是近距離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嗤笑道:「沒想到劉宗那小子有膽子殺你,真是沒想到。林輕,你要怎麼辦?還覺得自己欠他的?」

    林輕閉著眼睛繼續裝睡,使勁讓自己忽略那噴在臉上的氣息,卻聽他又說:「睡了?醒了?這些年,這幾天,一點不想哥哥?」

    林輕覺得自己已經快裝到極限了。

    這時卻感覺鼻尖上一涼又一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蠕動:「叫不醒裝睡的人……現在誰才是裝睡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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