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賀蘭惑言 文 / 靡寶
帝后用了早膳,起駕回了大明宮,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只有太子這日並沒有來請安。
太子妃的解釋是,太子昨夜喝了酒,夜深露重又著了涼,早上便有些起不來。聖人派了御醫去看病,韋皇后也裝模作樣的送了些藥。
丹菲留意到,韋皇后、安樂公主,和上官婕妤等人,聽到太子生病的消息時,都露出隱隱竊喜的神色。那是看著獵物進網的得意之色。
丹菲以為,依照太子的性子,必定會鬧出來。不料一連等了數日,宮中風平浪靜,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太子過了兩日病好了,又照常過來給韋皇后請安,姿態恭敬,拘謹呆板,同往日也沒什麼不同。而韋皇后對太子夫婦如往常一般不冷不熱,偶爾挑揀一點小事訓斥兩句,讓兩人十分為難。
這種場景,丹菲以前在林中狩獵時見過。那是勢均力敵的兩個野獸在對峙,弓背伸抓,緊緊盯著對方,就看誰最先忍不住撲上去。
旁人不知情,自然感覺不到這股緊張的氣氛,反而覺得皇后和太子關係緩和是個好事。丹菲平日裡舉止如往常一般,該做什麼還是照做。韋皇后未必不懷疑她將詔書的事告知了李隆基。然而李隆基毫無反應,倒讓韋後等人琢磨不清他的意思。
至於衛佳音,竟然還平安無事。韋皇后有一次問起她來,太子妃說她患了病,已送出宮養病。韋皇后聽了也不過囑咐衛佳音好生養病罷了。小小的一個太子昭訓,能得到皇后特別關注,旁人還當衛佳音是走了大運,要得寵了呢。
不過丹菲以為,太子既然將衛佳音保了下來,且不論他是為了子嗣,還是寵愛,他此舉,都在向韋皇后表明,自己已知道假詔書之事,且已經有所準備了。
甚至,若太子臣服於皇后,就應當將衛佳音獻出來,任由韋皇后處置。他保全衛佳音,已是隱約向韋皇后宣戰。
思及此,丹菲就越發覺得緊張。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進入了一年之中最炎熱的三伏天。往年帝后不是去九成宮,就會去終南山避暑。而今年,韋皇后連宮外的別院都不去,一直待在含涼殿中。
夏夜悶熱難眠,天空中悶雷陣陣。丹菲有時半夜醒來,便依在窗前,眺望雲層中偶爾掠過的閃電。
一場可以遇見的大變革醞釀到了最頂峰,就如同盛夏時節的雨雲堆積壓頂。電閃雷鳴,狂風陣陣,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即將降臨。
而這一場暴雨,將徹底洗刷整個長安城。
入了七月,終於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雨,衝散了一些空氣中的暑氣,卻也將太液池邊的荷花打得七零八落。
十五這日,難得天氣涼爽,聖上便迫不及待地舉辦了一場夜宴。
風吹雲散,月色皎潔,夜宴上的歌聲順著太液池水飄蕩遠去。韋皇后斜靠在榻上,一邊看著歌舞,一邊同命婦們說笑。
丹菲守著一個小爐,細心地按照方子熬煮著蓮子露。
小砂鍋中噗噗冒起,丹菲揭開蓋子,撒了一把桂花干,放入兩片鮮橙皮、一瓢泉水,又將蓋子合上。半刻後,再掀開蓋子,一股清香四溢開來。
「好香的蓮子露。阿段這手藝是跟誰學的?」李碧苒笑吟吟地走過來。
丹菲欠身道:「奴在掖庭的時候,常去御膳房打雜,跟著廚娘們學了些燉湯煮粥的小手藝。」
李碧苒行過禮後,入席而坐。
「今日怎麼沒見太子和太子妃?」
「公主不知道?」一個貴婦笑道,「太子妃今日被御醫診出有孕了。她害喜有些嚴重,故太子留在東宮裡陪她呢。」
李碧苒眼珠一轉,笑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太子妃年紀略大,養胎怕要格外辛苦呢。」
貴婦湊過來道:「聽說早就診出來了,是等月份大了,胎坐穩了,才公佈的。」
李碧苒朝韋皇后望了一眼,隨口道:「是該謹慎些……」
丹菲將砂鍋從小爐上端下來,然後細緻地把熬煮好的蓮子露舀出來。撲鼻的清甜香引得旁人側目。
賀婁尚宮接了一碗,端到韋皇后面前。韋皇后抿了一小口,點頭道:「再加些大食的玫瑰露就更好了。」
「奴這就去取來。」丹菲隨即起身而去。
待出了宮殿,就見孔華珍帶著婢女沿著宮廊走過來。
一見丹菲,孔華珍便親切地過來拉她的手,道:「阿段先前一直在皇后身邊伺候,想尋你說幾句話都不成。我昨日還去宜國公主府上做客,見到了錦娘。她還朝我打聽你的近況呢。」
有了落水之情後,劉玉錦和孔華珍倒是成了好友。劉玉錦身世不高,但是純樸良善,直率嬌憨,比起京中那些嬌蠻奢侈的貴女,尤為顯得可貴。所孔家人倒是樂見兩人來往。
丹菲笑道:「不敢勞煩娘子。您只管告訴阿錦,說我一切安好。阿錦單純,也不大懂規矩。哪裡有讓您一位貴女來給奴這個宮婢傳話的?」
孔華珍不以為然,「阿段救我一命,我已將你視做姊妹,何須同我這般客氣?」
丹菲臉頰發燙,擠出一個僵硬的笑來。
不知怎麼的,她如今對著孔華珍,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
那個吻可以歸為一次意外。但是持續到今日的難以抑制的心跳,又該怎麼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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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丹菲想不明白,也潛意識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去想。
「阿段?」孔華珍見她走神,「我可是耽擱你當值了?」
「當然不是。」丹菲忙笑道,扭頭吩咐一個小宮婢去取玫瑰露,「娘子不進殿去?」
孔華珍靦腆一笑,「我不大適應殿中的熱鬧。」
丹菲想她生長的環境,必然不大看得慣宮中的奢華**,不由得同情一笑。
兩人正閒聊著,就見賀蘭奴兒帶著兩個宮婢走來。賀蘭奴兒一見孔華珍,神色驟變,原本慣有的懨懨之色,變做了矜持優。
可惜孔華珍並不在意,她甚至都不大記得這個只見過一次的宮婢。她依舊同丹菲說笑,並未多看賀蘭奴兒一眼。
視而不見往往才是最大的侮辱。賀蘭奴兒漲紅了臉,緊咬著牙關,上前朝孔華珍行禮。
「皇后請娘子去說話。」
孔華珍只得同丹菲告別。
賀蘭奴兒卻不親自帶路,讓手下宮婢去送孔華珍。
丹菲看出她有話要同自己說,卻覺得在宴會上不是說話的時候,便道:「皇后也在等我取玫瑰露呢。娘子有話,我們下班了再說?」
賀蘭奴兒攔下她,冷聲道:「我要說的話不長,你聽完了再走也不遲。」
丹菲只得把手一攤。
賀蘭奴兒咬著牙道:「春獵那日在河邊,我看到你和崔景鈺偷情了!」
丹菲腦子裡轟地一聲,「偷……我們不是……」
「我不管你們是在幹嗎。反正在我眼裡,你們就是在偷情!」賀蘭奴兒雙目帶著血絲,惡狠狠地盯著丹菲,「我還道你怎麼那麼積極地勸我,原來你早就同他勾搭上了!好個表兄表妹,也不過是姦夫淫婦。你方才對著孔娘子,不覺得羞愧麼?」
丹菲陰惻惻地看著她,「你的話說完了嗎?」
「這還不是重頭戲呢。」賀蘭奴兒露出譏諷嘲弄之意,「你以為只有你,才會得到崔四郎那不為人知的溫柔多情?」
丹菲愣了愣,「你什麼意思?」
賀蘭奴兒不眨眼地盯著她,「你當我是怎麼愛慕上他的?你以為我為何就是對他難以自拔?因為我和你一樣,段寧江。他也曾像那日對你一樣,待我溫柔憐愛、小意溫存!」
丹菲不禁後退了半步,啞聲道:「你在胡扯。」
「我胡扯?」賀蘭奴兒露出近乎癡狂的笑,「他那般深情地看著我,說只願我一切安好,不願我為他涉險。這樣的話,誰聽了不立刻感動得即時死了都甘心?你說他沒對你說過?」
丹菲好似挨了當頭一棒。
崔景鈺,他說過!
賀蘭奴兒咬牙切齒,「崔景鈺就是個魔!誘得你我情不自禁地中了他的咒,就此乖乖聽他的話,為他賣命。你以為他對你有意?哈哈,蠢婦!他不過是覺得你尚可利用罷了。不然就像我如今,他連多看一眼都不肯。段氏,你可要好好珍惜現在。你如今風頭正勁,是他手下得力大將,他多寵愛你呀。你最好別犯錯,也別失手。不然失了他的歡心,你就會變成我現在這樣。」
丹菲感覺到冷汗順著臉頰流如脖頸,如一條冰冷的小蛇在身軀上遊走。
自沙鳴,到大明宮,無數個片段如浮光掠影一般閃過。崔景鈺的面孔各種冷硬漠然,卻唯獨那一日,他就像冰雪向陽,緩緩融化,露出那不可思議的柔和溫暖出來。
這難得的溫暖,竟然是假的?
是啊。她是假冒的段寧江,同崔景鈺非親非故。若不是她可堪大用,想必以崔景鈺這樣勢力又實際的人,是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下棋人又怎麼會對棋子生了憐愛之意?
到是丹菲自己,興許是孤身奮鬥太久,一點點火花帶來溫度,都讓她留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