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入掖庭 文 / 靡寶
昏昏沉沉之際,丹菲突然夢到了初遇段義雲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間,所有的傷痛都遠去,只剩下一片靜謐。
那是一個溫暖而濕潤的春日。曹家剛剛來到沙鳴安家,落戶在小村莊裡。
丹菲在河邊釣魚,被村中孩童戲弄,推進了淺水中,滾了一身泥水。孩子們一哄而散,丹菲狼狽地獨自站在淤泥之中,眼裡含著淚水。她驟然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千金,變成了田舍娘,年紀又還小,很難適應。
一群富家郎君縱馬而過,眾人都對丹菲視而不見,卻有一個少年郎勒馬停下,將小女孩從泥潭裡抱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段義雲。
他就像丹菲從來沒有期望過的天神似的降臨在她面前,那麼光芒閃耀,那麼溫柔體貼。
丹菲裹著他的披風,大概是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呆,段義雲笑了。他們一個是風流倜儻的刺史家的郎君,一個是還梳著雙髻的村童,浪漫情愫並不適合在他們之間產生。所以段義雲毫無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還順手折了一枝柳給她。
四年後,當女孩終於長大,他卻追求國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猶如飛閃的陽光,轉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裡留下一個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開始緩緩旋轉,春草百花飛揚,匯成一道綵帶,繞著丹菲旋轉,而後飄向遠方。
紛紛揚揚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著手,朝她微笑。她還看到了段寧江,頭戴花環,走在水邊,猶如洛神。
草葉間隙中,一頭潔白的動物站在遠處。高大而健壯,角長而繁雜,姿態優,像一個美麗的奇跡。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過來,然而飛舞的草葉阻斷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後退,進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過去,一腳踩空,猛然下落,然後醒來。
窗外有鳥兒在鳴叫,奴僕掃地的沙沙聲傳來,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著藥香。
丹菲動了動,睜開眼。漆成朱紅色的房梁,雪白的牆壁。她躺在通鋪的角落裡,身上蓋著棉被。被子裡,褻衣已被汗水浸蝕。不過身上的熱度和酸痛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丹菲無力地起身坐著,環視四周,越發困惑。
廂房角落裡有一面屏風,後面應當放著馬桶。屋內擺設雖然極簡單,但並不破舊,細節之中也看得出講究的地方。
丹菲最後的記憶,是她聽到自己要被沒入掖庭的消息,激動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當時臨淄郡王前來接她出獄。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麼地方?
丹菲發覺右臂上纏著繃帶,再聯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後果。
大概是她被飛鏢劃傷,中了毒,才暈倒的。她大難不死,又被救了回來。
丹菲不禁笑起來。還沒入宮,就經歷了一場惡戰,可以想想今後的生活會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她倒是對將來開始充滿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藍綠間裙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褐紅裙的小婢女,自覺又把門合上。
「可還有哪裡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邊,拉過丹菲的手,給她把脈,「你之前燒得厲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過去了。我再給你開一副清毒固本的藥,你多喝幾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雖然烈,可救治及時,你才無性命之憂。」
「多謝娘子。」丹菲低聲道。
女子溫和一笑,「喚我萍娘就是。臨淄郡王將你送了進來,囑托我照顧你。」
原來是自己人。丹菲鬆了口氣,「有勞娘子了。這裡是……」
「這裡是掖庭裡的醫院,生病的宮婢和內侍都會送到這個院子裡來養病,以免病氣過人。等你病好,會有女官來領你走。」
「……掖庭?」丹菲驚愕,「我這就已經入宮了?」
萍娘點了點頭,「你放心,你進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宮裡隨便動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說話有條不紊,一派養尊處優的貴女才有的矜貴風範。她是尚食局司藥女典。掖庭裡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為能書會寫,聰穎伶俐,擔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沒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宮已五年多了。亡夫曾為臨淄郡王效勞。郡王仁慈,一直對我們這些女眷多有照顧。他托付我好生照顧你,你盡可放心養病。」
小宮婢從食盒裡取出冒著熱氣的白粥和蒸餅。丹菲已餓得眼前有些發黑,捧著碗大口把粥喝了個乾淨。
「能吃就好。」萍娘笑著,「多吃些,好得快。宮中雖說不得自由,可到底是舉天下供養之處,吃食說不上多好,卻也不缺。」
萍娘溫柔的語氣像極了阿娘。丹菲心中觸動,不禁鼻子發酸,眼眶通紅。
「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萍娘卻是誤會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我夫家當初被抄的時候,我也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一家七個男丁都被斬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後,也差點過不下去。可是我又想著,若我也死了,可就沒人再記著他,想念他了。為
著這個,我拼著一口氣,也就熬過來了。這天下呀,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丹菲可聽著萍娘輕聲細語的安慰,越發亡故的父母,眼淚不禁大滴大滴滾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蒼天有眼,縱使現在讓你受些勞苦,也是為了將來為家人報仇雪恨。段將軍的事跡我也略有耳聞,他為抵抗突厥而戰死沙場,是國之義士。如今……對他太不公。」
丹菲見萍娘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想來他們這些探子應該是被分開管理的。她以段寧江的身份入宮,自然要以這身份繼續過下去。畢竟段寧江身份特殊,輕易殺不得。若換成一個普通民女,也許當場就被金吾衛撲殺了。
命運果真十分神奇。當初父親寧可背負污名帶著家人詐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進掖庭受苦。可兜兜轉轉數年,丹菲竟然又主動回了這個地方。可見她注定了要在這裡受一番磨練,才能成就她的抱負。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進入權力的中心。她要為父親報仇,要洗清加諸於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傷的是胳膊,當日就可以下床走動。萍娘見她雖然氣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沒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對她多了幾分欣賞之情。
用了晚飯,萍娘便讓丹菲梳頭更衣,帶著她從一道側門離開了醫院。兩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宮門前。宮門之外,就是外苑。
此時正是各處宮門落鎖時分,暮鼓聲聲。這道宮門前卻無金吾衛把守。一個身材修長高大的男子站在陰影裡,幾個侍衛遠遠地站在宮道的另外一頭。
丹菲站在門內側,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小女叩謝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門那一頭,微笑著打量她,「如今看起來好多了。昨夜差點以為你挺不過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來世都要結草啣環以報答。」
李隆基擺了擺手,「只要你不負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從容地笑了笑,「請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邊陰影裡望了一眼,「你還有什麼話要和她說?」
崔景鈺修長的身影從陰影裡走出來。他面色沉靜,看不出情緒。
「沒什麼可說的。」崔景鈺淡漠道,「宮廷複雜險惡,你不可急功冒進,以免翻船。我們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說什麼?」
「知道了。」丹菲沒好氣,「我定會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個位置上,不讓你們花的錢財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鈺不以為然,「別把宮廷想得太簡單,多少前人雄心壯志,結果還不是如石子入水,再無聲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裡熬出頭就不錯了……」
「崔四郎對我這麼沒信心,幹嗎當初選我?」丹菲不耐煩道。
李隆基忙道:「景鈺是擔心你。他素來不會說關心人的話。」
崔景鈺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丹菲不再理他,轉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體安康,大展宏圖!」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遠去。
少女脊背筆直,腳步從容有力,身材修長,背脊筆直,渾身散發著堅毅氣勢。
頭頂雲朵散開,頭頂露出點點星光。半個月亮從雲後探出頭,清輝照耀在宮闕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頭望去。李隆基已轉頭離去,崔景鈺卻依舊站在宮門那一頭,目光深邃地望著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著月光,一半沉浸在陰影中。
而後內侍關上了宮門,隔斷了兩人對望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