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曇花一夢 文 / 久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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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照著醫囑調養了幾日,奶水果然多了不少,至少不必讓小百順再靠喝米湯充飢,一家人對沈君佑只差感激涕零。
璧容回來沈記已有三四日了,起初害怕見面的那點無措與緊張,在一如往日的平淡中漸漸消失。大院裡的一切都沒有變,照舊是不絕於耳的機樞聲、嘈雜聲,照舊是縷縷彩線在盈盈玉指的翻飛中度去了大半光景。
昨日被年掌櫃叫去了前頭鋪子,正巧經過迴廊時碰上他回來,只是未及說上一句話,便見沈君佑行色匆匆地走了。一瞬間,渾似那些自我安慰的謊言盡數戳破,一夢驚醒,滿心滿腹間全然成了一團亂麻,剪不斷,理不清。夜深人靜的時候仔細想想,也許倒是自己會錯了意。
眼看著天色漸黑,卻遲遲不見關恆過來拿飯,心裡低聲罵著關恆的不守信用,白白吃了自己一盤糕點。想著他最近常常忙的見不著人影,今日估麼也不大會在房裡,索性把心一橫,重新熱了湯親自送去。
僅僅是走到竹園這會功夫,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手裡沒拿著燈籠,黑燈瞎火的走起路來總要睜大了眼睛,林子裡說不好哪會就會冒出個石頭子絆人一腳。
見屋裡沒點燈,璧容鬆了一口氣,推著門,心裡又暗自苦笑,前幾日總想要當面問些什麼,可到了跟前,卻又惴惴不安,其實糾結二字就能形容的了的。
藉著月光的亮,點上案台上的燈燭,卻見滿地的箋紙,一片狼藉。想著此前沈君佑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讓她幹這個幹那個,如今卻是成了習慣,不自覺地蹲在地上,一張張地拾了起來。
明明是個金錢堆裡打滾的人,卻骨子裡總是帶著一份人的模樣,箋紙上一手龍飛鳳舞的章草寫得筆力剛勁,虛實相生。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乍然晃過神來,想起如今竟已是暮春時分,眼前好似清楚地看見枝頭上徒留的幾隻猶自怒放的殘花終究化作落英繽紛,美則美矣,卻終須落地。
「林花謝了春紅,林花謝了春紅……」璧容低聲呢喃了幾句,不覺搖頭失笑,想起他此前刁難人的勁兒,實在難以想像他竟也有傷春悲秋的一面,於是提筆附上:「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只消片刻沈君佑推門進來,屋裡乾淨地如同自己適才並未待過一般,桌上擺著食盒,掀開蓋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見湯盅底下還放著未點燃的炭爐,便想到如此心思細膩之事,關恆定是做不來的。
忙了一大天此時腹中著實餓得厲害,沈君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拿起火折子點上炭爐,安安靜靜地享受著這股流過心間的暖意。轉眼瞥見一旁書案上放著的兩張紙,起身拿過來一看,自己的那幾行大字下面附著兩行衛夫人體的簪花小楷,寫的倒是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沈君佑沉聲吟誦了兩遍,頓然一笑,默默道:「我自是、笑別人底,卻原來、當局者迷!」只是不知她陷在自己的局裡,是否也能如此清明,思及此,沈君佑亦是一陣酸澀,便是春歸他處再可尋,林花也終究謝了。
天剛濛濛亮,璧容便被春雨敲窗的聲音擾得再無睡意。她一向不喜歡下雨天,淅淅瀝瀝的聲音連帶著聽的人也心亂如麻,倦怠著打不起精神,隨手抓了一大把米、豆子、紅棗熬了小半鍋粥,想著全媽媽一到陰天下雨就腿疼,便端了一碗送去了她屋裡。
「怎麼起的這麼早啊。」全媽媽才剛起身,見璧容進來,一邊招呼著她坐下,一邊就要穿鞋下來。
璧容放下托盤,趕緊止住她,道:「媽媽別動了,我給你放上小桌子,就在床上歇著吧。」
全媽媽歎道:「哎,不服老不行啊,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倒是沒有一點好地方了。」
「媽媽可一點都不老,頭髮比我瞧著還要黑呢。」
「真照你說的,那我不成了老妖精了!」全媽媽嗔笑地白了一眼,見璧容打了個噴嚏,立即責怪道:「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自個兒,到老了就知道受罪了!如今這才什麼幾月天啊,就穿這麼少,別覺著到了春天了就暖和了,這一場春雨澆下來,最容易頭疼腦熱了!不行,我得起來看看二爺去,指著關恆那個毛手毛腳的小子照顧,我可不放心!」才說著,這就要下地。
「得了得了,您自己這都還走不利索呢,還要去囑咐二爺,搞不好倒是您被二爺好一通囑咐!我去看看吧,正好去給二爺送飯,省的讓關恆再跑了。」
全媽媽一聽,這才點頭,笑著道:「這樣也好,你走的比我快!那就趕緊著,就手一塊在二爺那吃飯吧,也省的你再來回折騰。」
璧容心裡一哆嗦,瞧著全媽媽一臉笑意的表情一陣心虛,害怕被她看出什麼破綻,可略一琢磨又覺得自己好像著了套,心裡也是嘀咕,全媽媽這是知道了什麼,還是自己多想了呢?
伴著細細春雨,竹園裡果真有些微涼,清香中隱隱帶著些泥土青草混雜的氣息,在濕潤的空氣裡醞釀。關恆正打了水伺候沈君佑洗漱,見璧容提了食盒過來,笑著問道:「我原本還想著這下雨天姐姐也會犯犯懶呢,沒想倒是起的這麼早。」
「咱們哪能跟那等著伺候的主子比啊,這犯懶可是本錢重著呢。」璧容朝著屋裡怪裡怪氣地嘟囔了兩句,想著此刻也不方便進去,便先去了旁邊的小耳房裡,待關恆端著臉盆出來喚她,璧容這才不緊不慢地進了偏廳。
剛進了屋,見沈君佑一臉神清氣爽地坐在桌前,儼然一副等著張嘴吃飯的老爺做派
派,也不知怎麼的就氣不打一處來,硬聲道:「二爺今日倒是得閒,莫不是也同那人士一般喜歡煮酒賞雨。」
沈君佑聞聲一笑,應道:「嗯,主意不錯,不過白日飲酒不好,倒是可以品品茶。」
關恆聽了喜道:「爺前日不是剛得了包明前龍井,今個既有興致,索性莊姐姐也在,不如喝上一壺?」
璧容眼瞅著沈君佑平淡如水的模樣,心裡就一陣氣悶,倔脾氣一作祟,越發不願意拉下臉來,不等沈君佑說話,趕緊推脫:「我可沒有你們主僕這這閒情致!」說著轉身就走。
關恆還想再勸上幾句,見沈君佑逕自吃著飯也不說話,索性就沒敢再提,只是心裡惋惜,這麼好的茶就是喝不到,聞一聞香味也是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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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過後,雨漸漸停了,雨後的竹林裡雖有些陰冷,卻不乏一股清冽之氣沁人心脾,沈君佑記得早上璧容說的那句話,索性推了一切瑣事,當上半日的閒散人。吩咐關恆在竹園擺了茶桌躺椅,津津有味地看著手上讀過不下百遍的書卷。
「奴才這手法可是比不上莊姐姐泡的,那天聽得秦爺說什麼關公、韓信,聽得奴才是一腦子漿糊。」
沈君佑聞言一笑,也不答話,不自覺地想起那日璧容泡茶,當時只覺得這丫頭倒是有趣,初見那張芙蓉面,原以為是個嬌滴滴的佳人,而後聽得多了,才發現佳人倒是口齒厲害的緊,任是對誰也吃不得半分虧。
想起自己一連幾日,自己情不自禁地提筆賦詩,只為了底下附上的幾行寥寥數字的簪花小楷,或是命理勸誘,或是憤慨惱怒,每每看了,心中的煩躁與寂寥便一掃而去。
偶爾腦力清明,想來自己這番舉動不過鏡花水月,白白撩撥了她的心緒,遂丟了筆桿逕自沉默,卻總覺得那夜色好似長的永遠也過不完,碧色的月華盈照在頭頂,當真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爺,今個兒不早了,再待下去只怕要誤了晚飯,今個兒可有什麼想吃的,我去告訴莊姐姐。」
沈君佑緩緩睜開眼,只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想著事兒,這會子日頭都已經西斜,果然是做了一場春夢,自笑了下,道:「拿壺酒來吧。」
「爺不若順便用些飯菜,空腹喝酒……」關恆話未說完,就見沈君佑皺著眉頭盯著他看,心裡無奈,只得應聲去拿酒。
晚上關恆過來傳話說不必預備晚飯,璧容原本就打不起精神來,如此倒是省了不少功夫,草草墊了墊肚子,關了門正欲歇下,門外光光地有人叩門。
這大晚上的開門,總有些不妥,便揚聲問了句:「誰呀?」
「是我,關恆。爺適才喝了些酒,恐怕明早起來要頭疼,勞煩姐姐給煮碗醒酒湯。」
「知道了,你先回吧,一會我就送去。」
一邊忙著穿衣起身,一邊又禁不住一陣嘀咕,下午還嚷嚷著喝茶呢,怎麼又變成了喝酒呢?雖這般想著,卻也快手趕腳地進了廚房,拿出裝著研磨好的橘皮、檀香、葛花等碎物的瓷罐子,放在效果上煮了一會,煮好了裝入食盒裡,就要送去。
春雨無常,下午還讚歎著雨後初晴艷陽高照,如今這會兒又開始嘩嘩地開始饒人清夢,不眠不休。雖撐了雨傘,也奈何地上一片泥濘,沒走兩步,鞋上便濺了泥點子,
走進外間偏廳,喚了關恆一聲,等了半天也不見人應聲,猶豫地推了個門縫,卻見一盤的軟榻上臥著個人,暗自罵著關恆這個小子膽子可是越來越肥了,趁著主子醉酒的功夫也敢偷懶。
正欲出去尋他,就聽得裡面人呢喃地喊著要水。一時之間竟忘了男女有別,倒了杯水就送了進去。
一手扶起他的頭,一手把茶杯遞到他嘴邊,沈君佑張嘴喝了兩口,突然雙眼一睜,與近前伺候他喝水的璧容正巧對上,帶著一抹蠱惑之意,狡黠一笑:「多謝。」
璧容見他神清氣爽,兩眼清明,哪裡有半點醉酒的樣子,旋即明白過來這是在捉弄自己,啐了一口推開他,道:「大晚上折騰人有意思嗎!」
沈君佑輕笑道:「我確實喝了不少。」
璧容瞥了突然一眼,去外間端來醒酒湯,道:「大晚上的二爺可真有興致。」
「不是你早上說的嗎,人士都愛煮酒賞雨,如今這雨下的正歡,豈可浪費。」
璧容啞然,這人怎麼總拿她的話來堵她的嘴,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轉念一想,好像自己每次面對他,便總是這般啞口無言,簡直就是命裡反衝!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二爺如今神清氣爽,想必也不用我伺候了,如此我便先回了。」
正要轉身,卻聽得他道:「心裡不是憋著一肚子話嗎?今個兒特地支開了關恆,索性問個明白吧。」
璧容心裡一愣,這算什麼話,自己憋著一肚子話,難道他就沒有半句要說的嘛,那早前那些個事都算什麼?心裡一酸,不願再提,遂應付道:「男女有別,爺有話改日再說吧。」
「你會在意這些歪理?」沈君佑嘲弄一笑,又道:「東西我已經還給了你,你如今年歲雖大,卻也不是找不得一戶好人家,莫要再在我身上耗費功夫了。」
璧容,心中一緊,冷聲道:「二爺的話我聽不太懂,東西?什麼東西?爺欠我的東西多了,只是不知這回說的是哪樣。許是我愚笨,或是今個兒腦子不清明,爺還是允我回去補個覺再說吧。」
沈君佑卻不給她留半分回頭路,沉聲道:「我的事情你該是清楚的,雖說生死由
天定,不過擺在面前,你當真不怕嗎?我這輩子也沒甚太大的理想,便是效仿林君瀟灑一生,好歹也算附庸風了。」
梅妻鶴子,果然風的很!沈君佑的話彷彿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戳進了璧容的心窩子裡,如今他兩句話撇的乾乾淨淨,倒是自己癡了,一覺入夢不肯醒。
璧容淒然一笑:「你既自詡梅妻鶴子,又何必要來招惹我,曇花一夢這種戲碼瞧著可有意思?」嘴上說著,心中的委屈便如翻江倒海般湧上來,臉頰濕漉漉的兩串淚珠子止不住的往外滾,全無回收之法,饒是往日再怎麼故作不在意,此時頭頂那雙望不到底的深邃眸子,越發覺得難堪之極。
「倒是頭回見你哭鼻子。」沈君佑微微一笑。
「我倒是糊塗了,忘了跟前是頭牛,白……」話說了一半。突見他欺身湊過來,低頭吻上了她的唇,那冰涼的觸感間滿是一股濃郁的酒氣,璧容只覺得自己也跟著醉了一般,他溫熱的氣息拂繞在耳根處,有些微微的酥麻感,心中撲通撲通的越跳越快,彷彿下一刻就要跌出來一般。
沈君佑抬起頭,看著她呆若木雞的表情,啞然一笑,又想起自己剛才的情不自禁,心中喜澀兩摻,終究是萬般理智敵不過一刻動情,她若當真不怕,自己何苦這般執著。
璧容聽得他笑,腦中漸漸清明,想起自己那般狼狽模樣被他瞧了個滿眼,心中又羞又惱,結結巴巴地氣罵道:「你,你,登徒浪子!」說罷,抓起一邊的酒杯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沈君佑微一側身躲了過去,此時方想起面前的佳人可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主兒,當下早一步抓住她另一隻欲丟酒壺的手,略一用力,攬進懷裡,歎了口氣,道:「原是為了你好,如今……我若說娶你,你可願意?」
璧容聞聲一振,腦中一片木然,面前那雙清冷的眼睛裡好似也染上一抹暖意,旁人只一眼便陷了進去,恍若飄然在仙境且有雲霞縈繞。
良久,璧容莞爾一笑:「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