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文 / 湜沚
在民眾入職的第一天,楊行長就找到孟黎,跟她說,她手上顧總那個客戶不錯。公司前景好,賬上流水又多。「最好是能夠帶到這邊來。有他這個客戶資源在,你在這邊的局面一下就能打開。」
銀行工作就講究個資源。當時網點那麼多員工,楊行長做工作帶到民眾來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孟黎,還有一個年輕的客戶經理——家裡政商背景都有,剛進銀行做櫃員時,拉存款以千萬計。
楊行長叫孟黎過來,大約就是看中她背後有顧容這個優質客戶。
孟黎一口答應——面對領導佈置任務,當然得擺出積極態度。但是心裡卻有點猶豫。
她很清楚,只要開口,顧容肯定二話不說將賬戶遷過來。但是她卻不太願意去找顧容開這個口。
這種心情十分微妙。她知道顧容願意幫她是出於什麼原因,是看在什麼情分上,可就是不願意在這上面感覺到欠顧容人情。
她要是和顧容就是普通朋友,像周舟那樣,她肯定毫不猶豫地開口。
其實過了這麼長時間,尤其是經過孟學致住院一事,孟黎對顧容諸多感激,也許是因為感激,心理距離陡然拉進了許多。只是還沒有近到無所顧忌的狀態。
她心中盤算一回,既然已經答應楊行長,工作肯定得做。向顧容開口為難的話,不如先向周舟開口。周舟家的公司開得時間長,早就有固定合作的銀行。不能把整個公司賬戶遷來新的銀行,但只要一部分也足以暫時向楊行長交差。
正要給周舟打電話,卻聽到手機響——竟然是林一白的電話。算起來,好像有很長時間沒見了一樣。連回答的聲音都不自覺變得乾澀:
「喂?」
林一白是拿著手機猶豫了很久才最終撥通電話——是什麼時候起,給孟黎打電話需要前思後想,瞻前顧後?
開了口,反而順暢些。
「好久沒見,出來坐坐?有些話想和你說。」
因為是曾經熟悉無比的聲音,現在聽來,格外古舊。像穿過了一條長長的昏暗的巷道,帶著微微水氣。
孟黎的心情瞬間變得濕漉漉的,輕聲說:「好。」
——————
林一白約的地方是一家藏在胡同裡的安靜酒吧。兩層的民居小樓。昏黃的燈光照得四周如同恍惚夢境。吧檯上趴著一隻懶洋洋的大肥貓,聽見有人來,自顧自地舔了下前爪。
兩人坐在二樓的小包廂裡。低矮的沙發鬆軟得像一張床。
孟黎覺得這裡果然像林一白會找的地方。
林一白到了一會兒。桌上放了幾瓶嘉士伯,有兩瓶已經喝完。
他招呼孟黎坐下,給孟黎倒了一杯酒,才問:「要不要點小吃?」
孟黎搖搖頭,沉默地喝口啤酒。
林一白開門見山:「我在法國的居留證快到期了。下個月就要辦續簽,續十年的。以後打算長期住在那邊。」
孟黎低頭慢慢地轉著酒瓶。好像這樣就能撫平心裡的震驚。之前很久沒聯繫,她以為兩個人就是這樣逐漸淡了。現在聽林一白說要走,更是覺得塵埃落定。可是卻又有一種無疾而終的悵惘。
……
「那……你……一路順風……」
林一白心裡咯登一下。沒想到孟黎竟會這樣說。語氣涇渭分明得像兩個毫無關聯的人。
他拿起酒瓶,一連喝了小半瓶,才說:「我是想帶你一起走的。」
孟黎詫異地抬頭,目光落在林一白微醺的臉上。突然之間心中泛起溫暖的感動。十分純粹的感動,是被人照顧,被人示之以好的柔軟。就像被酒精迷醉之後,輕飄飄的歡喜。讓人恨不能因此而衝動。
可是這種衝動的歡喜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便被現實的浪頭打來。去法國——她爸媽怎麼辦?她的工作怎麼辦?她以後的人生就做一個賢妻良母嗎?
那種迷醉的感覺逐漸清醒。
甚至直到現在,她才突然發現一件事情——她和林一白之間,從頭到尾都是不可能的。
他們之間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蘇沅或者蘇沅的家人,也不在於顧容,而在於兩個人最根本的分歧。他們處在不一樣的人生階段。
林一白三十多歲,可是卻經歷過很多人一生不曾經歷過的事情。他深愛過,也失去過深愛的人;他貧窮過,也富貴過。現在的他,有足夠過完閒適一生的財產。他需要的,應該只是一個溫柔賢惠又知情識趣,能夠和他一起享下半生風月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應該像瓷器,像藝術品。
而不是孟黎這樣。她正活到興頭上,壓力大,衝勁也不小。對於未來,未知而又無畏。好像還有無數個可能性等著她去探索。
但是從此和林一白去法國,人生彷彿就像一眼能看到頭的平坦大道。
感情、生活都豐足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做過什麼事情?在這個世界留下過什麼痕跡?等年邁古稀,可供回憶的歲月該有多淺薄?
於她而言,林一白太強大,經歷過太多。如果兩個人在一起,那麼她的人生將完全掛在林一白為她搭起的花架子上。像一叢菟絲草。
而她想做的,其實是一株喬木。
孟黎想了一會兒措辭,慢慢
說到:「我覺得我更想留下來。」
「我在這裡,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有我整個的生活。我不能連根拔起,從此去另一個地方。」
「也許這才是我們之間最終的癥結。你和我,對人生的追求不一樣。」
林一白已經從孟黎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可仍是控制不住失落與傷感。也許再好的照顧也不足以讓一隻想飛的鳥心甘情願鑽入籠中。
這個時候尤其希望孟黎像蘇沅一樣,溫順一點,乖巧一點。不要有那麼多自己的想法。
他煩躁地又開始喝酒。喝完後才說:「什麼追求?!都是些空話。人活一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那些事,那些人?看過以後,都一樣。那什麼《聖經》裡還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一輩子,也就四個字,飲食男女。要說有什麼大事,無非是生老病死。」林一白的語氣,帶著點不耐煩——對整個人生的不耐煩。
「你見過,可我還沒有見過。你看透了,可我也沒有。」孟黎說完,發現原來彼此之間的差異這麼簡單。
「你要見什麼?經歷什麼?親人辭世!艱難求存?看人眼色,勾心鬥角,一步步往上爬?」
「總之,好的,不好的,都想看一看。」
孟黎往杯子裡倒滿啤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然後用手背擦了下嘴角:「你保重。」說完,拎起包就往外走。如果不是這一鼓作氣,她擔心她會捨不得離開。
林一白沒動,卻伸手一拉,抓住孟黎的手腕——纖細得讓人心疼。
孟黎的眼淚立刻往下掉。
為什麼想得那麼清楚,有那麼明白的理由,感情上卻仍是不捨得?心裡又悶又酸痛。林一白一抓,好像抓住的不只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心臟。
她沒敢出聲——不想讓林一白知道她已經哭了。使勁一掙,掙開林一白乾燥的手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林一白只覺得手中一空。突然間鼻子一酸,眼眶毫無徵兆地泛紅。
走到外面大馬路上,夜風撩起頭髮。不遠處是連成片的酒吧。長頭髮的年輕女孩子,在已經頗有寒意的秋天仍是露出光潔大腿。
背後突然傳來有人唱歌的聲音。大約是街邊賣唱的歌手。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唱著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孟黎以前並不喜歡這首歌。可這個時候,帶著揉皺的心情,輕輕一碰都難以忍受。她突然蹲下來,雙手死死抱在膝前,頭深深埋進手臂中,哭得不能自已。
路過的人,像看怪物一樣不時回頭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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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白沒有等到下個月,過了兩周便去了法國。他把別墅裡的東西整理一下——私人用品全部寄到法國,傢俱留下,還有一些東西送給朋友。然後將別墅租出去。
處理完別墅的事情,似乎就沒有理由再留下。當即定了機票。他想,事情總會過去,再深的傷痛也終將平息。
孟黎從他手裡掙脫的那刻,心裡空得發緊發疼,像有刀子劃過一樣。那種痛,讓人絕望得像永遠不會好一樣。
可是他經歷過那麼多事情。身邊的人來了去,去了來,兜兜轉轉,又真有什麼是看不開的?少時,爸爸去世,親媽改嫁。上大學了,過年回家都不知道該回哪裡。後來終於和蘇沅穩定下來,可是蘇沅也撒手去了。
這世上,最終就是你孤零零的一個。
都會走的,也都會深埋於心底的。
定的是頭等艙,直飛十個小時。一覺醒來,好像換了個天地。天藍得像一匹絲絨。因為事先已經訂好□□v車票,到巴黎之後未做停留,直接去了波爾多。
在火山上看窗外連綿的景色。大片大片的草地上零星幾座房屋。每一幀都仿若圖畫。
這樣的景色,他本來是想跟孟黎一起看的。
到波爾多之後,酒莊的人開車來接他。一路繞過城區,開向酒莊所在的小鎮。等回到酒莊,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
他洗了個澡,往床上一躺。鬆軟的枕頭和被子讓人如在雲端。
他告訴自己,等醒來,所有事情都會慢慢變好。
因為,遺忘是神給眾人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