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15節 文 / 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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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rot取自古埃及語的tar(道)和ro(王)兩詞,最初,是供王者決斷的神秘智慧。它的本原,就是古埃及專門用來傳達天神旨意的《智慧之書》。每當法老王有任何疑難問題需要解決時,就會打開這本書,於是所有問題便迎刃而解。埃及王朝覆滅之時,為了防止這部神秘之書落入異族之手,把它用圖畫的形式繪在卡片上,交付神官,後經亞歷山大之手傳人歐洲。
中世紀之初,塔羅牌在歐洲風行,一直到教會興起,Tarot被視為異教的神秘魔法被教廷禁絕。Tarot由二十二張大阿卡娜圖畫牌,和五十六張小阿卡娜數字牌組合而成,大多數的預測,僅使用大阿卡娜牌即可完成。古猶太人和古埃及人有著很多接觸,傳說大阿卡娜和古猶太人有著很深的淵源,教會勢力減弱後,研究人員把塔羅牌和占猶太人密教的卷軸義物聯繫起來,使它變得更有系統。而此刻,他手中的達利塔羅牌就是其中的一個分支。宣稱自己可以與神溝通的達利繪製了這副塔羅牌,仔細觀察牌面,會有許多聯想。這些聯想和牌的預言息息相關。
蒼白的指尖順著光滑的牌面輕輕滑動。牌面正中的人陰陽同體,手裡的蝴蝶權杖美麗而怪異。他一隻腳已經踏出了懸崖,可義讓人懷疑,他手持的妖異權杖會否使他飛起。三截尖角從腿上長出,比頭上長角更顯得沉淪。在他的上方,是惡魔雙手的陰影。不過剛才抽出來的時候,這張牌是逆位的。
他把牌再次倒過來,仔細端詳。
倒轉過來的惡魔牌上,牌上的人徹底向下掉去,可是在下面,惡魔的一雙手正可以將他托住。
沒有什麼再能擋住他投入邪惡,象徵著,或許可以用一些非常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他愉快地笑了。他笑的時候,總是會更多地牽動左邊面頰的肌肉,使嘴向左側咧去。那道傷痕癒合後他的左臉要比右臉更鬆弛一些。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把牌裝回盒子裡,自言自語地說。
北方來的冷空氣讓氣溫突然降了下來,晚上走在街上,風會從單衣的領口拐進去,讓人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聳起肩膀。
范進的感冒很嚴重了,嗓子痛得嚥口水都要下決心,噴嚏一個接著一個。他的同事很好心地幫他換了班,所以現在他沒有在小區裡巡夜,而是呆在溫暖的監控室裡喝咖啡。
感冒綿延了快一周,他的身體一直很棒,有幾年沒得過這麼厲害的感冒了。范進覺得這個病不一般,因為他記得,第一個噴嚏是在看到費家鬼影的那一刻打出來的。現在他巡夜走過那幢樓的時候,都不敢抬頭往窗戶裡看,儘管他已經從靜安寺請了一塊開過光的佛佩用紅繩繫著,掛在脖子上。
這個小區的入口和各個關鍵位置都有攝像頭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拍攝,就像范進看過的一些香港電影一樣,這些圖像傳輸到監控室裡,在屏幕上的幾個分割窗口裡同時顯現。實際上,要同時監測幾個不同的畫面非常費神,像他這種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很難指望在發生狀況的時候,會第一時間作出反應。這個監控室的象徵意義多過實際用途。范進含了一顆喉糖,把注意力集中到紅外線攝像頭傳回來的枯燥圖像上。
忽然,他聽到有一些異常的聲音,是敲門聲嗎?
「誰啊?」范進啞著嗓子問。
沒有人應答。
范進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他站起來,拿起堅固的強力手電.打開門。
門外並沒有人。
監控搴是小區會所裡,最靠近會所大門的屋子。范進走到會所外,用手電四下照了照,還是沒有人。
應該是聽錯了吧,夜晚的建築裡,常常可以聽見各種奇怪的聲響。想到這兒,范進打了個冷顫,打算趕緊回到那個暖和的小屋子裡去。
不過……那是什麼?不遠處的地上,有什麼東兩在一閃一閃。
他走過去,發現這是一個嬰兒人偶,肚子裡的電池讓他在地上扭動著,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薄薄的花布嬰兒服裡,身體正發出一陣陣濛濛紅光。
可是這樣的東西怎麼會被扔在這裡?范進一邊在心裡發出疑問,一邊彎下腰去撿。
人偶在他的手上掙扎著,他忽然從叉開站著的雙腳空隙間瞥見了另外兩隻腳。
背後有人!
這個時候,持續著原來直起腰來的動作是最壞的選擇,正確的動作是向前或向側翻滾,和背後的人拉開距離。
可是范進沒有,驚嚇中,他一邊用力挺起腰,一邊回頭去看。還沒等他看到那個人的臉,一塊帶著強烈刺鼻氣味的濕布就掩上了他的口鼻。
那個地方讓他認識了很多奇怪的人,也學會了很多實際的經驗和技巧,當然,有時候會付出些代價,比如左臉的傷疤。
他的催眠術就是在那裡學來的,老實說,他的水準在一般催眠師的眼中非常粗糙,但是他知道些實用的小技巧。比方說,人在什麼狀態下最容易被催眠。任何一個催眠師都會認為,有相當一部分人是不可被催眠的,因為他們的意志力,因為他們對催眠天生的排斥感。可是對他而言,沒有不可被催眠的人,只要滿足了某些條件。
就在剛才,那個健壯的保安吸人了相當劑量的迷魂藥。這種麻醉中樞神經的藥品吸入過量的話,可立刻導致昏迷甚至死亡,濃度控制得當,會讓人保持起碼的活動能力,但是神智降低到初生嬰兒的程度,迷迷糊糊。這樣的情況下,再粗糙的催眠技巧,都能無往不利。
媒體上不時有一些關於中了迷魂藥,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值錢物品都主動交給陌生人的報道。有很多麻醉醫師說不可能有這樣的藥物,讓民眾不用恐慌。單靠藥品本身的確達不到這樣的效果,但是要擺弄一個變得很「乖」的人,再簡單不過。
他帶來的移動硬盤已經連上了監控室的電腦,大量的數據傳輸讓硬盤發出極輕微的吱吱聲。
范進就站在他的身邊,神情木然,眼神渙散。
他再次取出紫色的墜子,在范進的眼前晃動。這是他在地攤買的便宜貨,並沒有什麼神秘力量,只是一個吸引被催眠者注意力的小道具罷了。
「看著它,你看見了一點紫色,紫色越來越濃,越來越大,把你籠罩起來,你覺得很安靜,很安靜。你有些困了,你會越來越困……」
他正在耐心地引導范進,卻發現這個保安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鼻翼翕動著,嘴巴也微微張開。
他心裡疑惑著,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還沒等他做出反應,范進突然就打了個很兇猛的噴嚏,口水鼻涕噴了他滿臉。
他低聲咒罵著,沒來得及抹去臉上的髒物,就看見范進的眼神有重新靈活起來的跡象,連忙把那塊沾滿了迷魂藥劑的濕布蒙在他臉上。
重新走了一遍催眠程序,讓范進又一次安靜下來,他才長出了口氣。現在,這個保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幾小時後他醒過來,將不會記得曾經見過一個左臉有傷痕的男人。而吸入迷魂藥後的不適感,也會因為他原本的重感冒而得到完美的掩飾。
硬盤的吱吱聲已經停了下來,他拔下USB插頭,把硬盤放進包裡,拉開門走了出去。
12
「茨威格」,確認。
屏幕上出現了一長串的書單。
她抬起頭,對費城說:「您要的書都在二樓,如果您有哪些一時找不到,可以請二樓的營業員幫忙。"
費城道謝後走向自動扶梯。年輕的營業員多看了旁邊的那個女子一眼,她戴著墨鏡,太陽帽的帽簷壓得很低,下巴尖尖的,雖然看不到眼睛,但應該長得很漂亮。有點面熟的感覺,不會是哪個明星吧。
注意到營業員視線的費城,忍不住抱怨,「其實我自己來買就行的,如果你在這裡被認出來,要簽名的影迷圍上來,別說買書了,連走都走不掉。"
夏綺文低聲說:「不會的,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看,現在這裡人並不多啊。而且書店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書上,我不會曝光的。」
「就怕給媒體拍到,那就麻煩了。"
夏綺文笑了,「你這是怕和我傳緋聞噦。"
費城悶哼一聲,說:「標題我都想好了,夏綺文和不明男子共游鬧市。"
「你可不是不明男子哦,這些天你曝光率比我高呢,記者認不出你才怪。唉呀,我可比你大好多呢。"
「哎喲。」費城忙不迭地叫起苦來,「你不會不知道現在最時興的就是姐弟戀吧。"
「小心我真的吃你這棵嫩草哦。」夏綺文笑瞇瞇地把手伸進費城的臂彎。
說笑間兩個人已經到了二樓。
「既然資金方已經找到,這劇你早一天改編完,就能早一天搭班子排練,正好我也有兩個月的空檔期,再往後就沒時間了。茨威格的作品我也想補看一些,好把握角色心理。買參考書,總是自己來挑比較好。」夏綺文不再開玩笑,正經地說o
「劇本和角色討論,還要你多幫忙呀,我可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呵呵,你不是自信滿滿,一副才華橫溢的模樣嗎,這會兒怎麼轉謙虛了?我有想法肯定會提的,比方說多看看茨威格的作品。」
夏綺文提醒費城,這次的改編和通常的改編西方劇作情況不同。原本改編西方名劇,除了要體現原劇魅力外,一般會融人中國元素,讓中國觀眾易於接受。而這一次等於是茨威格的新劇首演,要打好茨威格這張牌,就得讓話劇盡可能地接近茨威格的風格。就算有改動,也要改得有茨威格的味道。閱讀大量茨威格作品,讓茨威格的思想暫時變成自己的思想,讓茨威格的語境變成自己的語境,就是費城現在要做的。
費城之前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但他完全認同。
茨威格的小說東一本西一本,還有許多在傳記文學區。他的作品非常多,費城拿了一個購書籃,結賬的時候發現一共選了九本。讓人遺憾的是,裡面沒有一本是茨威格的劇作,書城的電腦裡也沒有相關的書籍記錄,似乎他在戲劇方面的作品並沒有被翻譯成中文過。
「你看書的速度怎麼樣?」夏綺文問。
「還可以。這些書挑一部分仔細看,剩下的瀏覽一遍,用不了幾天。你對茨威格有瞭解,有沒有時間先和我說說,我看的時候心裡也好有點數。」
「行。」夏綺文爽氣地答應,「那就上你家坐坐。」
費城住在一幢高層的十八樓,出門就是大馬路,沒有小區。年輕人不在乎有沒有小區綠化,夜晚從雙層玻璃外滲進來的車輛飛速駛過的聲音,也對他的睡眠產生不了太大的影響。唯一考慮的就是房租,這兒的房租並不貴,又地處市中心,相當合算了。
打開門的時候毛團已經在門口趴好,瞇著眼睛,尾巴慢慢地擺過來又擺過去。毛團是一隻兩歲的黑色波斯貓,費城貓狗都很喜歡,如果不是覺得每天出去遛狗有點麻煩,毛團肯定會多一個打鬧的夥伴。
「怎麼,你怕貓嗎?」費城注意到夏綺文在看見毛團的時候往後縮了縮。
「嗯,我對毛絨絨的小東西都有點不習慣。」
雖然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怕這麼可愛的小東西,費城還是把毛團趕到了另一間屋子。
「先把書分一下吧,我們各自拿一半,看完再互換。"
夏綺文把一本有相當厚度的書遞給費城。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
「這是茨威格的自傳,他自殺的前幾年寫的,應該會對你有幫助。"
費城點頭,他現在幾乎對茨威格一無所知,這本自傳是最好的補習材料。
「我並沒有研究過茨威格,但是讀過一些他的中短篇小說和傳記,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他似乎熱衷於描寫一些卑微弱小的人。這些人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掙扎著,他們焦灼而無助,對他們來說,世界是昏暗的、雜亂的。《泰爾》可能也不例外,他描寫了一個占夢師,一個生活在亞歷山大陰影下,在歷史上可有可無的人物,特別是我要演的柯麗這個角色,一個地位更卑微的侍女。我其實很期待這個角色,因為茨威格是被高爾基稱為『世界上最瞭解女人的作家』。他對女性心理的刻畫極其細膩,最細微的心理衝突都被他用放大鏡照了出來,要在舞台上把他筆下的人物演好,絕對是一次大挑戰。"
兩個人聊了幾乎一整個下午,夏綺文對費城說了幾個她看過的茨威格小說故事。比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那個單戀鄰家作家幾十年的女孩,一個在黑暗中默默期待一場無望的愛情的女人,哪怕為此擔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也無怨無悔,這得算是茨威格對女性心理一次最極端的想像和表現了。還有《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這同樣是一種不可能的畸戀,一個四十二歲的上流階層女性在二十四小時中,把她的同情、傾慕、母性、情慾、愛的渴求全都一股腦地傾注在一個外貌俊美的二十四歲的男小偷兼賭徒身上。
這兩部作品都以莫可奈何的悲劇收場,就像費城匆匆瀏覽過的《泰爾》,亞歷山大勝利了,泰爾城攻下了,但是阿里斯但羅斯卻收穫了一場悲劇。
把夏綺文送走後,晚餐費城簡單地煮了泡麵吃。然後半坐半躺著在床上開始看《昨日的世界》c
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茨威格出生在奧地利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自傳的一開始很平緩,甚至優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正如歌德詩句所描繪的那樣,「我們在一片安謐中長大成人。」十九世紀歐洲的最後十幾年,至少在奧地利,是處在太平盛世中。富庶,有序,藝術至上,也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可並不能損害安逸平靜的主旋律。但是反猶主義的種族理論的根基在那時已存在,野蠻和殘暴的種子並不總在沉睡。順著茨威格的回憶,費城彷彿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歐洲,那個在表面的平靜下,到處充滿危險暗流的歐洲。
或許是用來墊著腰背的枕頭太軟太舒服,看著看著費城的倦意就上來了,索性關燈睡覺。
費城被吵醒了,毛團發了瘋一樣拚命叫著,從沒見它這樣過。
是發春了嗎?現在可不是春天啊。費城迷迷糊糊間想著。很快他清醒過來,開了檯燈,看了一眼鬧鐘,才凌晨一點剛過。
「別叫了,毛團!"費城喝斥蹲在床下大叫的黑貓,黑貓跑出了臥室,繼續叫著。
剛醒來的人感覺總是不很敏銳,但來到客廳裡,他還是能聞到一股異味。
是煤氣!
費城跑進廚房,這裡的煤氣味更重。窗是開著的,但是幅度很小,費城慶幸自己的這個習慣,連忙把窗開到最大角度,回過頭再檢查煤氣。
灶台上的煤氣開關關著,他聞了聞,然後打開了灶台下的櫥門。果然,那裡的異味要重得多,多半是煤氣橡皮管出了問題。
關上總開關,費城在廚房多呆了會兒,確認沒有新的煤氣漏出來,才重新回到臥室。明天要讓專業人員來換煤氣管。
毛團已經不叫了,費城拍拍它的腦袋,雖然廚房開著窗,煤氣應該不會濃到致命的程度,但這小東西的靈性可嘉。誰說貓的智力比狗差很多?至少毛團就很棒。
一場驚嚇,讓費城睡意全無,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心裡琢磨著茨威格的劇本。關於這個劇本還有許多未解的謎,它是怎麼到叔叔手裡的呢,在之前的半個多世紀裡,它是怎麼從歐洲到了中國呢,其中一定有許多的故事,甚至傳奇。最奇怪的是,為什麼茨威格沒有公佈這個劇本呢?是剛寫完就遺失了,被小偷偷走,沒有了再一次重複寫作的激情,還是有著其他什麼原因呢?
就這麼空想了一會兒,費城索性坐起來,開了檯燈,開始繼續看《昨日的世界》。
會不會,在這本自傳裡,能找到關於《泰爾》的蛛絲馬跡呢?
又一次,費城被茨威格牽引著,這位大師似乎從未死去,冥冥中他能引領每一個閱讀他作品的人,去往另一個世界。
黃色的檯燈光芒下,費城悠然地讀書,嶄新的紙張每翻過一頁,都發出嘩嘩的響聲。
可是他的表情,卻慢慢的變了。
臉上鬆弛的肌肉緊張起來,而後變得僵硬。表情變得不是嚴肅,而是在畏懼著什麼。他的嘴唇不自覺地抿了起來,呼吸漸漸急促,臉色甚至開始泛青。
臥室的窗關著,沒有風,可是他卻覺得冷,一股從心底裡泛起的幽寒,要把他整個人都凍僵!
那短短不到十頁的內容,他已經反反覆覆地看了很多遍。從茨威格前後記述的口氣來看,他寫作時的態度冷靜而客觀,絕不會故意在回憶錄裡說謊的。可是,如果那是真的話……
13
周訓的情緒有點糟,許多人在清晨剛睡醒的時候都特別容易生氣,更何況周訓是被電話吵醒的。
而且吵醒他的傢伙居然還要上門,有什麼事情不能在電話裡說?
瞧瞧,洗臉刷牙吃早飯,全折騰完了還沒到七點半,他訓哥兒可是有日子沒這麼早起了。
他走到花園裡,站在小徑中央伸了個懶腰,旁邊的石桌椅上有幾片昨晚的落葉,他輕輕拂去,坐下聞著空氣裡的淡淡草木氣息,忽然覺得早起也並不是那麼糟糕。
門鈴響了,費城來得很快。
打開鐵門,看見費城一張青白的臉和佈滿紅絲的眼睛,周訓嚇了一跳。
「怎麼了,看起來幾天沒睡的樣子?」
「就只是昨晚沒睡。」費城歎了口氣,「不好意思,這麼早吵到你,實在是電話裡說不清楚。"
「沒事沒事,我們倆還用提這個,進屋聊吧。"看見費城的模樣,周訓當然知道他這個同學碰到了不小的麻煩,哪還會計較把自己吵醒的事。』
費城一臉愁容,在客廳裡坐下先歎了口氣,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怎麼,是為了你叔叔的事?」
「不是,咳,和我叔叔有點關係,是他留下的一個劇本。哦,不是他寫的,是茨威格的一本手稿。"
「哎,你還是等會兒吧。」周訓看費城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知道得讓他定定神再說。
「早飯吃了嗎?"
費城搖頭。
周訓給費城拿來條熱騰騰的毛巾擦了把臉,又讓保姆去門口的早點攤買來熱豆漿和大餅。費城狼吞虎嚥地吃完,總算看起來有了點生氣。
吃完早餐,費城定下心來。他本來也不算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只是驟然碰上極危險又完全在常識之外的情形,一時間慌了手腳。
「是這樣的,我整理叔叔遺物的時候……」
費城把他如何得到茨威格的手稿,得知叔叔在之前的準備,又打算接過叔叔的棒,把《泰爾》搬上中國話劇舞台這些事一一說了。
「這是好事啊,怎麼你現在這副模樣?」周訓不解地問。
「我也覺得是好事,昨天和夏綺文去買了很多茨威格的書。我第一本看的是茨威格在死前寫的自傳《昨日的世界》。」費城停了下來,好像接下來要說的事情,需要他鼓足了勇氣,才能說得出口。
「這部自傳從他的童年時代寫起,一開始倒也沒有什麼,但是……唉,我不知該怎麼說,反正我把書帶來了,你自己看吧。」
費城從包裡取出《昨日的世界》,其中的一頁折了個角作為記號。他翻到這一頁,遞給周訓。
茨威格的作品翻譯成中文有很多版本,這本《昨日的世界》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費城翻到的是第一百三十五頁,這是章節「我的曲折道路"中的一部分,原文如下:
我在l905年或1906年的夏天寫過一齣劇——當然,完全按照我們當時的時代風格,是一部詩劇,而且是仿古式樣。這齣劇叫《忒耳西忒斯》……大約三個月後當我接到一封信封上印有「柏林王家劇院」字樣的信件時,我不勝驚訝。我想,普魯士國家劇院會向我要求些什麼呢。出乎意料的是,劇院經理路德維希·巴爾奈——他以前是德國最著名的演員之一——競告訴我說,我的這齣劇給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尤其使他高興的是,他終於找到了阿達爾貝爾特·馬特考夫斯基長久以來一直想扮演的阿喀琉斯這個角色;因此,他請我允許他在柏林的王家劇院首演這齣劇。我簡直驚喜得目瞪口呆。在當時,德意志民族只有兩位偉大的演員:阿達爾貝爾特·馬特考夫斯基和約瑟夫·凱恩茨。前者是北德意志人,氣質渾厚,熱情奔放,為他人所不能及;後者是我的老鄉維也納人,神態溫文爾雅,善於台詞處理,時而悠揚,時而鏗鏘,運用自如,無人能與之匹敵。而現在,將由馬特考夫斯基來再現我塑造的阿喀琉斯這個人物,由他來誦念我的詩句:我的這齣劇將得到德意志帝國首都最有名望的劇院的扶植——我覺得,這將為我的戲劇生涯開創無限美好的前景,而這是我從未想到過的。但是,從那時起我也總算長了一智:在舞台的帷幕真正拉開以前,是絕不能為一切預計中的演出而高興的。雖然事實上已開始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排練,而且朋友們也向我保證說,馬特考夫斯基在排練我寫的那些詩句台詞時所表現的那種雄偉氣派是從未有過的。但是當我已經訂好前往柏林的臥鋪車票,卻在最後一刻鐘接到這樣一封電報:因馬特考夫斯基患病,演出延期。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個借口——當他不能遵守期限或不能履行自己的諾言時,他對劇院通常都是採用這種借口。可是幾天以後,報紙上登出了馬特考夫斯基逝世的消息。我的劇本中的詩句也就成了他的那張善於朗誦的嘴最後念過的台詞。
算了,我心裡想,就此結束……一天早晨,一位朋友把我喚醒,告訴我說,他是約瑟夫·凱恩茨讓他來的。凱恩茨碰巧也讀到我的劇本,他覺得他適合演的角色不是馬特考夫斯基想演的阿喀琉斯,而是阿喀琉斯的對手——悲劇人物忒耳西忒斯,他將立刻為此事和城堡劇院聯繫。當時城堡劇院的經理是保爾·施倫特,他作為一個合乎時代的現實主義者的面貌領導著維也納的這家宮廷劇院(這使維也納人非常不快);他很快給我來信說,他也看到了我的劇本中的令人感興趣的地方,可惜除了首演以外,大概不會取得很大的成功。
算了,我心裡又這樣想。我對自己以及對我的文學作品從來都是抱懷疑的態度。可是凱恩茨卻十分憤慨,他立刻把我請到他那裡去……
我答應試試。正如歌德所說,有時候意志能「指揮詩興」。我完成了一出獨幕劇的初稿,即《粉墨登場的喜劇演員》,這是一出洛可可式的十分輕鬆的玩意兒,有兩大段抒情的富有戲劇性的獨白。我盡量體會凱恩茨的氣質和他的念台詞的方式,以致我下筆時,能無意之中使每一句台詞都符合他的願望。所以,這篇附帶的應命文章寫起來倒很順手,不僅顯得嫻熟,而且充滿熱情。三個星期以後,我把一部已經寫上一首「詠歎調"的半成品草稿給凱恩茨看。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他當即從手稿中把那長篇台詞吟誦了兩遍,當他念第二遍的時候已十分完美,使我難以忘懷。他問我還需要多少時間。顯然,他已急不可待。我說一個月。他說,好極了!正合適!他說,他現在要到德國去作一次為期數周的訪問演出,等他回來以後一定馬上排練我的這出短劇,因為這齣劇是屬於城堡劇院的。隨後他叉向我許諾說:不管他到哪裡,他都要把這齣劇當作他的保留節目,因為這齣劇對他來說就像自己的一隻手套那麼合適。他握著我的一隻手,由衷地搖晃了三遍,把這句話也重複了三遍:「像自己的手套一樣合適!」
我終於在報紙上讀到凱恩茨訪問演出回來的消息。出於禮貌,我遲疑了兩天,沒有在他一到就立刻去打攪他。但是到第三天,我鼓起勇氣把我的一張名片遞給了扎赫爾大飯店的那個我相當熟悉的老看門人,我說:「請交給宮廷演員凱恩茨先生!"那老頭透過夾鼻眼鏡驚愕地望著我,說道:「您真的還不知道嗎?博士先生。」不,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今天早晨就把他送到了療養院。」那時我才獲悉:凱恩茨是因身患重病回來的,他在巡迴演出中面對毫無預感的觀眾,頑強地忍受著劇痛,最後一次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角色。第二天他因癌症動了手術。根據當時報紙上的報道,我們還敢希望他會康復。我曾到病榻旁去探望過他。他躺在那裡,顯得非常疲倦、憔悴、虛弱,在皮包骨頭的臉上,一對黑眼睛比平時顯得更大了。……他苦笑著對我說:「上帝還會讓他演出我們的那齣劇嗎?那齣劇可能還會使他康復呢。"可是幾個星期以後,我們已站在他的靈柩旁。
人們將會理解,我繼續堅持戲劇創作是一件多麼不快的事。而且在我還沒有把一部新劇作交給一家劇院以前,我就開始憂心忡忡。德國最有名的兩位演員在他們把我的詩體台詞當作生前最後的節目排練完後就相繼去世,這使我開始迷信起來——我不羞於承認這一點。一直到若干年後,我才重新振作精神寫劇本。當城堡劇院的新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他是一位傑出的戲劇行家和演講大師——很快採納了我的劇本時,我幾乎懷著一種不安的心情看著那份經過挑選的演員名單……我以前想到的,只是那些演員們,卻沒有想到劇院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他曾打算親自導演我寫的悲劇《大海旁的房子》,並已寫完了導演手本。
但事實是:十四天後,在初次排練開始以前,他就死了。看來,對我戲劇創作的咒語還一直在應驗呢。……在1931年完成了一部新劇《窮人的羔羊》。我把手稿寄給了我的朋友亞歷山大·莫伊西,有一天我接到他的電報,問我是否可以在首演時為他保留那個主角……
我心裡明白,別人會懷疑我在講一個鬼故事。馬特考夫斯基和凱恩茨的遭遇可以解釋為是意外的厄運。可是在他們以後,莫伊西的厄運又怎麼解釋呢?因為我根本沒有同意讓他扮演《窮人的羔羊》中的角色,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過一出新劇。事情是這樣的:許多許多年以後,即1935年的夏天——我在這裡把自己的編年史中的時間提前了——當時我在蘇黎世……他說,皮蘭德婁為了向他表示特別的敬意,決定把自己的新劇作Nonsisamai交給他來首演,而且不僅僅是在意大利舉行首演,而是要舉行一次真正世界性的首演,也就是說,首演應當在維也納舉行,並且要用德語……但是皮蘭德婁怕在翻譯過程中失去了他的語言的音樂性和感染力,因此他有一個殷切的希望,即希望不要隨隨便便找一個譯者,而是希望由我來把他的劇作譯成德語……於是我把自己的工作擱了一兩個星期;幾周以後,皮蘭德婁的劇本將用我的譯文準備在維也納舉行國際首演……
……可是真像鬼魂作怪一樣,在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那可怕的怪事又重演了。當我一天清晨打開報紙時,我讀到這樣一條消息:莫伊西患著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從瑞士來到維也納;因他患病排練將不得不延期。我想,流行性感冒不會十分嚴重。但是當我去探望我的這位生病的朋友,走到旅館門口時,我的心卻怦怦地跳個不停——我安慰自己說,天哪,幸虧不是扎赫爾大飯店,而是格蘭特大飯店——當年我徒勞地去探望凱恩茨的情景驟然在我腦際浮現出來。可是,恰恰是同樣的厄運,在經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又在一位當時最偉大的德語演員身上重演了。由於高燒他已神志昏迷,我沒有被允許再看一看莫伊西。兩天以後,我站在他靈柩前,而不是在排練時見到他——一切都像當年的凱恩茨一樣。
看到第二個演員在開演前死去時,周訓的心裡就開始發冷。和他的小說用語相比,茨威格是以近乎淡然的語氣敘述這一系列事情的,他並沒有特意用許多渲染氣氛和心理的形容詞。可正是這樣有疏離感的敘述,盡量克制不流露內心情緒的態度,讓人沒辦法對他說的事情產生懷疑。
等看完相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四宗死亡事件,周訓已經明白費城為何會這樣驚惶失措,如果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恐怕還要更加不堪,現在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已經手腳冰涼了。
「你是懷疑,懷疑你叔叔的死,和這有關係?」周訓深吸了口氣問。
費城倒是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說:「我叔叔的死有太多巧合,原本就有些蹊蹺,如果茨威格的劇本有著讓人神秘死亡的詛咒力量,我沒法不產生這方面的聯想。本來,人已經死了,究竟是不是詛咒,能否破除已經無所謂,如果我再早些日子看到茨威格的這本傳記,或許就不一定會選擇接過我叔叔的工作,把《泰爾》導出來。」
「啊。"周訓一聲驚呼,他這才想起來,要是費城堅持要搞這個話劇,詛咒的力量或許還會延續!
「實際上,昨天晚上就出了事。"費城把煤氣洩露的事情簡單說了。
周訓彷彿覺得周圍陰風陣陣,原本已經湮滅在歷史中的不明詛咒就這麼在半個多世紀後從歐洲漫延到中國來了嗎?
他不禁一哆嗦,對費城說:「那你來找我幹什麼,照我說,趕緊把你手上的活停了才是正理。」
「停?"費城一揚眉,「怎麼停?資金方落實了,夏綺文都被我請動了,你讓我怎麼停?而且,如果這個戲上演了,會有多大的轟動誰都想得到,你以:為我很喜歡當經紀人嗎,這才是我想做的事,這麼大的希望在前頭,我自己都不能允許自己放棄!這是一個莫須有的詛咒,也許只是巧合呢?"
「巧合?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從心裡相信這是個巧合嗎?騙誰呢,騙你自己吧!"
費城苦笑,「說不慌是不可能的,不慌就不會來找你了。」
「找我?"周訓瞪起眼睛,「找我有什麼用,哦天哪,你別把我扯進這件事裡,你不怕我還怕呢。」
「那個神秘主義沙龍不是你召集的?我上次聽你還做了個開場白,你對這方面總該有些瞭解的吧。」
周訓連連擺手,「你這可是絕對的病急亂投醫,上次我說的那些全都是網上搜來的,哪裡有什麼研究。召集那個沙龍只不過因為這是個熱門話題,大家都會有興趣,聚起人來比較方便,不至於太冷清,而且在這個圈子裡,也時常能聽到這方面的八卦而已。這件事情,我想幫你參謀都找不到方向啊。」
「這樣啊。」費城掩不住沮喪的神色。周訓說得沒錯,他真是病急亂投醫了,可是他能想到的,可能會懂神秘主義的,也只有周訓了呀。那些雲裡霧裡的命理玄學大師,不說到底有幾分真材實料,那讓他去哪裡找呀?
「有一個人,是你上次在沙龍上見過的,韓裳,記得嗎?」
「韓裳,是她?」費城愣了愣,他當然記得這個把一屋子人說得啞口無言的女人,他走得早,不知道這場爭辯的最終結果是什麼。
「可是,她不是對神秘主義持否定態度的嗎?」費城不解地問。
「她是什麼態度並不重要,她正在念華師大的心理學碩士,要寫一篇有關神秘主義的論文,即使她反對神秘主義,也肯定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你有沒有聽說過,『有時候敵人比朋友更瞭解你』這句話,要駁倒一個論點,當然要先瞭解透徹才行。我想她能給你一些切實的意見。」
「好,把她電話給我,我這就去找她。"終於找到一個瞭解這方面的人,費城心裡稍稍踏實了些。
他告辭離開。才走出周訓家沒多遠,就開始撥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從手機裡傳出讓他失望的聲音。
他抬腕看表,已經九點半了,這個時候怎麼會還關著手機呢?
14
韓裳把手機關了。
她是特意關上的,雖然上海美術館對參觀者沒有這樣的要求,但她覺得這是對藝術和對欣賞藝術的人最起碼的尊重。
同樣,她也不希望自己在看達利畫作的時候,會受到打擾。
薩爾瓦多·達利,這位超現實主義畫派最偉大畫家的天才之作會使人陷入迷離的境地。有人因此浮想聯翩,也有人會很不舒服。但無論如何,這就是達利,來到達利的世界,就得有這樣的準備,一切都不再受正常邏輯的控制。
上海這座城市近些年來,重大的藝術活動越來越多,似乎要開始和它的經濟地位相匹配。儘管從骨子裡透出的商業氣息難以掩蓋,但是多元化的社會生活也恰恰因為商業性才得以實現。在這個月,達利畫展是上海所有附庸風雅的人士最熱衷的話題,儘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無法理解這個誕生了一百。二年的瘋子天才到底想在畫裡表現什麼。
主辦方之一的意大利達利基金會花了很大的力氣,從許多美術館和私人手中暫借來一百多件達利的作品,包括畫作和雕塑,許多著名的作品都在其中。當然,還摻雜了一些真品的複製品或仿作。
和身邊其他的參觀者不同,韓裳來這裡,還有一個特別的理由。
薩爾瓦多·達利比弗洛伊德年輕幾十歲,勉強算是同一時代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論在整個歐洲產生廣泛影響和激烈討論的時候,達利風華正茂,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怪異的年輕人。可以想像,這套涉及到潛意識、夢境和力比多的理論會對這個年輕人產生多麼重大的影響。甚至在作畫時,達利使用一種自稱為「偏執狂臨界狀態」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誘發幻覺。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就是從潛意識心靈中產生意象。
在他所描繪的夢境中,平凡的日常物品以一種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方式並列、扭曲或者變形。許多人相信他在作畫的時候真的能看見一些不存在的東西,而對達利來說,他進人了至高無上的神秘狀態。實際上,在五十歲之後,達利已經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神秘主義哲學,並且信奉天主教,堅信上帝就在他心中,他是上帝的寵兒。他畫了一系列帶有強烈神秘氣息的宗教畫,比如《十字架上聖約翰的基督》、《利加特港的聖母》。
既然研究神秘主義,那麼現代藝術大師中與神秘主義走得最近的達利的畫展,韓裳又怎麼可以錯過呢?
韓裳是一個感覺非常敏銳的人,或者說有第六感。對於中國的老人來說,這樣的體質容易撞鬼,要攜帶一些陽氣重的飾品壓一壓;對於命理和星象學家,這則是最易和冥冥中的神秘力量溝通的體質。而韓裳覺得自己只是有些神經質,這是生理上的原因,外加一些心理因素。
可是,走進上海美術館的達利作品展廳,韓裳確實覺得,四周懸掛著的一幅幅達利油畫和在各個角度擺放的青銅雕像,彷彿協同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力場,牽引著她的精神,往某些地方去。
每一個參觀者都可以有兩種選擇來更深入地瞭解達利:中英文自動語音解說器和經過特別培訓的解說員。當然後者的費用要昂貴很多。韓裳一樣都沒選,她想先用最直接的方法——進入達利的作品,對一個藝術大師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瞭解他的途徑了。每一幅作品都像一個嬰兒,和父親血脈相連,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後人所做的一切註釋,都是給這個嬰兒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不遠處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正微笑著向僱傭她的參觀者解說著,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也圍攏在周圍,聽她介紹達利。韓裳也稍稍湊近了些,因為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以及關於這個名字的一段她不知道的掌故。
「一九三八年,達利當時還是一個剛剛成名的年輕人,他在著名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引介下,拜訪了他極為崇拜的思想家弗洛伊德。當時達利隨身攜帶了一幅畫,就是面前的這幅《那喀索斯的變形》。"
周圍的所有人,包括韓裳,都順著她的手勢,望向這幅畫。
「那喀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在水邊顧影自憐的美少年,後來終於為了追隨自己水中的倒影跌入水中死去,並在死後變成了水仙。達利向弗洛伊德解釋說,他想表現的是從死亡到變成水仙的過程,用的就是弗洛伊德關於兒童早期性心理方面的理論。這是達利向弗洛伊德的獻禮,因為他一直以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作為指導來作畫。可是弗洛伊德卻回答達利,他看到的不是達利的無意識,恰恰相反,是有意識。達利後來說,弗洛伊德從他這裡得到的,遠比他從弗洛伊德那裡得到的多。」女孩說到這裡笑了笑,並沒有對兩位大師的交鋒作出任何傾向性的評價。,
這則有趣而莫測高深的故事正是聽眾們想要的,他們發出了各種各樣的感歎聲。
韓裳注意到,人們在這個「達利力場」中穿行,或者在某一處停留的時候,常常會有一些共同的表現。比方說,他們會摸著下巴上的鬍子茬,低聲地問同伴:你覺得這幅畫是什麼意思?或者,他們會帶著不太肯定的語氣說:這些大大小小的叉子,我看是對男性的異化。更多的人把狐疑藏在心裡,只能通過他們的表情來推測。
幾乎沒有誰能完全猜到達利的意圖所在,達利常常說自己是一個瘋子,一個天才瘋子或瘋子天才,正常人很難完全理解他的行為。但是他的畫卻並不因為你不理解而喪失效用。恰恰相反,總是能帶給站在它面前的人強烈的感覺。
通常這是一種怪異的、讓人很不舒服的、驚慌的感覺,彷彿它一語道破了某些在心裡隱藏得很深的可怕東西。
從踏入這問展廳開始,韓裳已經下意識地知道,達利會帶給她特別的經驗。潛意識會試著讓人避開不愉快的事情,但這並不總是正確的選擇。許多時候,人需要的是面對而不是逃避。
她抬起頭,面前的是達利最著名的畫作——《記憶的永恆》。
這幅作品完成於一九三一年,首次亮相於一九三二年紐約朱利恩·列維畫廊的超現實主義多人展上3畫中耷拉在樹枝上的「軟表」形象,已經成為整個二十世紀最具象徵意味、最奇特的幻想之一。韓裳在印刷品上看過這幅畫,但她沒想到,和真正站到這幅面的面前比,兩者之間的感覺差異會這麼巨大。
躺著的怪物,幾塊軟軟垂下的鐘錶,盤子裡的螞蟻,遠處的山脈和藍色中有著一抹明黃的蒼涼天空。這些極不協調的物件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卻組合成了強烈的寧靜,而這寧靜又延伸成了永恆——極其怪異的永恆。
韓裳的心突然猛地跳動起來,畫面中央那個怪物,那匹頭隱沒人黑暗中,而尾部長著眼睫毛、鼻子和舌頭的馬讓她移不開眼睛。她產生了錯覺,看到這個怪物開始慢慢移動,四周的黑暗像波紋一樣一罔圈蕩漾起來。
韓裳閉上眼睛,她想讓自己鎮定一下,可是幻覺並沒有消失,反而在她的身體裡,在她的顱骨之間來回穿梭著,化成一些似曾相識的影像。
不能這樣!韓裳知道她還站在展覽廳,而不是在自己家裡,可以慢慢等待幻覺消失。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她失去了重心,仰天倒了下去。
展廳裡響起一片驚呼聲。
15
身體在這一刻已經失去了控制,韓裳努力想要弓起背,別讓後腦先著地。從倒下到摔在地上,只需要幾秒鐘,可是失重的感覺卻彷彿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在不同的時刻,時間的流逝並不均衡。
她終究沒有真的摔倒,背後攬住她的那條胳膊再次使力,把韓裳扶了起來。坐在椅子上休息的一對情侶連忙站起來,給韓裳和救她的人騰出空位。
韓裳已經從幻覺裡掙脫出來,天旋地轉的情況也好了許多,只是心臟還在通通跳著。她不好意思地向扶住她的人笑了笑。
「謝謝你啊,嗯,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訓哥兒的聚會上。」費城微微一笑,「你剛才怎麼了,好險被我接住了。"
他只是想找個能轉移注意力的地方,看達利的畫展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選擇。剛進展廳就看見一個很像韓裳的背影,狐疑著走上前想看看清楚,卻見這個高挑的女人晃了幾下,直衝他倒了下來,像被風吹倒的麥稈。
「忽然有些頭暈,可能是沒吃早餐的原因吧,現在我已經好多了。」
「你關了手機吧?」
「啊,是的。"韓裳驚訝地回答。
「我有事要找你,從周訓那裡要到了你的電話。本來想晚些時候再打打看,沒想到這麼巧。」
走出展廳,韓裳覺得身體一下子變得輕飄飄起來,地球的重力都改變了似的。人是靠感覺來認識這個世界的,達利的作品無疑能影響人的精神狀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創世。心理可以改變一切,心理學可以把握心理,韓裳相信這一點。
美術館的旁邊就有咖啡館,兩個人走了進去,轉眼之間點的咖啡就上來了,速度之快讓費城驚訝。
「你需要糖嗎?」韓裳問。
費城搖搖頭,「我喜歡喝清咖啡,苦苦的最能喝到原味。」
「那你的這份就給我了。"韓裳又向服務員多要了一份,把三份糖漿都倒進小小的咖啡杯裡。
「我和你正好相反,要加糖,而且是很多糖,只需要有一絲苦味從甜味的縫隙裡透出來,就足夠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最棒的咖啡。」韓裳兩根手指捻著精緻的金屬杯勺攪得飛快,讓糖漿迅速化開。
「你總是這麼特立獨行,」費城由衷地說,「就像那次聚會上一樣。」現在太多人把不加糖喝清咖啡當成一種趣味的象徵,費城自己也說不清楚當初愛上這種喝法有沒有這個因素在起作用。
「並不是特立獨行,我只是說出自己對神秘主義的看法。」韓裳放下杯勺,稍稍抿了一口。
「你認為神秘現象不存在嗎?聽說你在寫一篇有關的論文。"
「必然存在很多現今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人類還處在相對蒙昧的時期,蒙昧會形成神秘感,但這和神、命運、菩提、道無關。至少就我目前所瞭解到的神秘事件,都可以用心理學加以解釋,而我的論文就是試圖建立一個神秘主義和社會心理之間關係的簡單模型。你找我的事情,和這有關嗎?」
費城嚥下一口咖啡,讓苦味順著舌根慢慢流向心裡。他以為已經可以平靜地面對遭遇到的情形,可是不行,就在他準備把一切告訴韓裳,而在心裡回憶起相關的細節時,恐懼也相伴而來。
韓裳聽得極其用心,並且常常將一些內容複述出來,在費城確認後把主要情況記在隨身攜帶的本子上。
「這很有意思。」韓裳看完費城拿給她的《昨日的世界》的相關章節後說。
「或許對你來說很有意思,但對我就糟糕透了。"費城有些不快地說。他現在希望韓裳能告訴他一個解決方案,或者向他分析這可能是怎麼回事,而不是輕佻的這樣一句評價。
韓裳微微一怔,她剛才這麼說是想調節一下費城僵硬的心情,看來這個努力不太成功c
「那麼,你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樣的幫助呢?」韓裳問道,不過她沒等到費城回答就接著說,「我不是那種所謂的大師,你知道我並不相信這些東西,既不能給你畫一張符,也不會拿著桃木劍為你驅邪。而我從前也沒有聽說過類似的案例。」
費城聽得越來越沮喪.他努力不讓這些情緒太過明顯地表露出來。
「但是,我可以就我的知識體系,說一下我初步的推測,當然,這是和『大師們』不同的另一種角度。」
「哦,好的。」費城鬆了口氣,連忙點頭3
「首先,你所有的疑惑,實際上都是從這本《昨日的世界》裡來的。這裡面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這本書裡的記載是否屬實。」
韓裳看見費城想要反駁,抬了抬手,讓他耐心聽自己說下去。
「你或許會說,這是茨威格自殺前一兩年寫的回憶錄,他不會在這樣一本書裡撒謊。可是,有時候敘述的準確與否,並不在於當事者是不是想說謊。這本回憶錄裡所講述的事情.在茨威格開始寫作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他是靠著回憶進行寫作的。人的回憶是非常不牢靠的,也許你不瞭解,常常存在著一種虛假的回憶。出於某些心理因素,人的回憶會慢慢變化。在潛意識黑暗的巨大空間裡,最初真實的一點記憶會默默地改變,悄悄地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添磚加瓦,最後形成一個和真實事件相去甚遠的回憶。在心理學上,這叫作記憶的移置,順便說一下,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
「移置……」費城重複了這個詞,他對此不是很有信心。
「當然,也可能茨威格沒有記錯,確實發生了這些巧合。而你在擔心這些並不僅僅是巧合。」
「是的。」僅僅用記憶的移置來解釋,費城可沒法安心。
「那麼,我有另一些想法。還不太成熟.只是剛才聽你說的時候,忽然從腦子裡胃出來的。我得承認,我在美術館裡的失控和這有點關係,達利的作品讓我不舒服。」
「達利,不舒服?」費城想了想,問:「你是說他的畫太怪異,或者說比較醜陋?」
「藝術是有力量的,這點所有人都承認。"韓裳沒有正面回答,「藝術對人產生影響,然而通常我們只會注意到藝術的正面影響,而對它的負面影響很少提及。比如繪畫作品,它可以讓人愉悅、興奮、陶醉,同樣也能讓人憤怒、悲傷、沮喪甚至絕望。相比繪畫,文學和戲劇更容易調動人的情緒。」
「你是說,茨威格的戲劇之所以會死人,是因為讓人過於悲傷或者憤怒?」
「極端的情緒會明顯改變人的生理狀況,而演員都是敏感的人,偉大的演員更是非常容易受到劇本人物的影響,這也正是他們偉大的原因。"
「可是,死去演員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啊o」費城對韓裳的觀點依然相當懷疑。
「當然,我也看到了,他們死於各種疾病。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的體內隨時都生活著許多病菌,只是因為免疫系統的正常工作,它們才不至於讓人生病。如果免疫系統因為什麼原因降低了效率,人會得什麼急病就難說了。"
「可是,茨威格的成就並不以戲劇見長,連演莎士比亞悲劇的演員都沒聽說有這樣連續死亡的案例,難道茨威格戲劇的感染力要超過其他所有戲劇家寫出來的劇本嗎?」費城很快又找到了韓裳論點的另一個漏洞。
「沒有聽說,並不代表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劇作家自己把這一系列的死亡聯繫起來,別人是很難發現的。」
費城覺得韓裳真是雄辯滔滔,可是這種雄辯並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慮,心裡還是空空落落不踏實。
「那麼即使按照你的這種推測,我如果要自導自演這出話劇,依然會有危險,不是嗎?"
「看來你對自己的期許很高啊。」韓裳調侃了一句。
「呃,我是說,夏綺文可能會有危險。」費城欲蓋彌彰地辯解著。
「這樣,我回去整理一下我的思路,再試著查些相關的資料,你這裡要是有新的狀況就及時告訴我,我們來一起分析應對。《泰爾》這齣戲正式排練的時候,你定期到我這兒來,緩解壓力,盡可能減少角色對你的影響。如果死亡原因真如我所料,相信完善的心理輔導可以幫你遠離死亡陰影。」
「好吧。」費城長長吁了口氣,想把心中一切不安都吐出去。然而,如果事情並不如韓裳所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