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Chapter 2 亂花漸欲迷人眼 文 / 楊千紫
一.
轉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的夜晚。
荷艷塘的萬頃清荷含苞欲放。
接天荷葉田田相連,暮色中一望無際的碧綠。
天就快要黑了。清水樓的小廝已在荷艷塘四周掛起了明亮的牛皮燈籠,今夜雖是滿月,可是總是烏雲彌補,黯淡無光,所以為了能看到滿池荷花齊齊盛開的奇景,只好將清水樓弄得燈火通明。
來賞荷的人並不多。
荷塘上有九區石橋,橋心聳著一隻小巧精緻的朱色涼亭,臨水而立,內中放著一隻白玉桌,是賞荷的最好方位。
有紅衣侍女為她拂去白玉椅上的浮塵,面帶輕紗的白衣女子端坐到那裡,一雙妙目波瀾不驚。環顧四周,眉頭微蹙,淡然朝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
片刻之後,店小二賠笑著走向圍在荷塘邊的人群,歉意地笑著,說,「不好意思啊諸位客官,請大家退後一些,荷艷塘被那位姑娘包下了,她不喜歡人多,所以……」
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傳來抱怨的聲音,眾人皆是不滿,可是看到那白衣女子排場風姿,誰也不敢上前理論,只是怏怏地嘟囔幾句,也都後退了數丈。
「難道別人沒錢麼?」我努努嘴巴嘟囔道,覺得美景不該被人包下,可是心底卻並不怎麼生氣,反倒覺得,那樣陰詭又高潔的荷花,本來就適合是給那位姑娘看的。
斛律光扯著我的袖子後退一步,輕聲道,「清鎖,別生事。」眼神卻是機警而深沉的,不動聲色地環繞著四周,眉宇間凝著一抹鄭重的神色。
「……怎麼,在你眼裡,我很喜歡生事麼?」我好奇地側頭看斛律光,揚唇打趣道。其實以他的性子,也不是這麼毫無稜角的人吧。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從昨天開始就有些不對勁。
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而帶著歉疚,道,「清鎖,恐怕,我不能馬上送你到蘭陵王那裡了。」
「……為什麼?」我詫異。
「……總之你先在清水鎮等我。如果我十日之內沒有回來,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斛律光這話說得雲淡風輕,極是自然。我卻聽得心驚肉跳,彷彿他要去做什麼極其危險的事情。
我剛想再說些什麼,斛律光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溫厚,說,「我先走,你留在這兒。」說著轉身就欲退出人群。
「……萬事小心。」我輕聲地說,擔憂是發自內心的,卻也知道多說無益。他的背影微微一頓,隨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凝神望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隱約也能感覺到,這件事必是極其重大,凶險萬分的。
此時四周忽然緩緩明亮起來,密佈的烏雲絲絲縷縷地散開,露出銅盤似的圓月來,閃爍著詭異的暗紅色,四周沒有半顆星子。
碧水中的大片荷花忽然迎風輕舞,顫顫地,花骨朵細微地向外鼓動著,彷彿就要開了。我不由得凝神往住這片荷花,空氣中陰涼陣陣,雖然滿池皆是嫣然艷麗的粉色,不知為何,映襯這古銅色的月,卻隱約有種淒清詭異之感。
花朵震顫得愈加厲害了,彷彿就要在下一秒盛開……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琴音……凌厲殘破,只是那樣一掠,已將耳膜刺得生疼,胸口悶悶地,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頭肆意翻騰著。
不過這次我可學乖了,像我這麼惜命的人,上次吐了那麼一大口血,豈能中招兩次?就近拿起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地上。然後撿起兩根凳子腿,像敲架子鼓那樣敲著一旁石橋柵欄。
我記得這琴聲。是桃花。
打亂她琴聲的頻率,這是惟一能讓自己避過這種琴音的方法。依稀記得上次聽到她琴聲時那種痛苦的感覺。那種聲音彷彿可以直入肺腑,所以單單摀住耳朵是絕對不管用的。既然越是精通音律的人就越是深受其害,說明那琴聲可以入心。我手邊沒有別的樂器,只好拆了凳子做鼓槌了。一來可以擾亂琴音的聲波,二來可以讓自己分心,不去聽她的琴,自然也就不會受傷了。
見我忽然辟辟啪啪地敲柵欄,眾人皆是一愣,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我投過來,人群中懂音律得並不多,所以只是覺得耳痛難忍,並未受內傷。就在這時,只覺半空中似有一道熟悉又戲謔的目光,帶著一絲好笑和玩味,幽幽地望向我。
白衣女子隔著重重人群瞥我一眼,我回望她,卻只見一個艷粉色的身影如燕一般凌空直直朝她衝過去,懷中的琴嘈雜地響著,似是含著凌厲殺機。四周的紅衣侍女皆是面帶痛苦地捂著耳朵,白衣女子卻恍若無事,隱隱有些不耐,低垂眼簾,理都不理。
桃花艷麗的臉上驚過重重的被輕視的憤怒,手中紅褐色的琴忽然在空中化作一柄深褐**的軟鞭,快如閃電地朝白衣女子臉上刺去。
池中的荷花就要開了,白衣女子淡然高潔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現急切的神情,不耐地揮手一擋,說,「桃花,你鬧夠了沒有!」
聲音纖細動聽,有如天籟。
桃花琴音忽然停止了,我這廂也不用打鼓,不由得探究地望著她倆……看起來她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這白衣女子又如此琴藝卓絕,莫非她就是桃花口中曾經提到過的……
「妙音仙子妙無音,哼,取了個好名號,就真以為自己是仙女了麼?」桃花的劍招狠辣,白衣女子舞袖抵擋,兩人在狹小的朱亭中纏鬥起來,身形都是極快,一粉一白兩個影子交錯生輝,桃花手中的褐鞭喝喝生風,卻站不得半點上風。
果然她就是傳說中的妙音仙子。
這時,古銅的月色忽然錚亮起來,閃過一道暗紅明滅的光。
荷池邊緣的一個粉紅的花骨朵,微微一跳,「啪」一聲砰然綻放,花盤很大,輝映著如霜的月光,彷彿蒸騰著氤氳霧氣。緊接著,幾乎是同一時刻,它四周的大片荷花飛快地遞次盛放,轉眼間,已是滿池艷麗妖嬈的粉色,遮天蔽日……田田的碧色荷葉蓋住了所有水色,隱隱也泛著熒熒粉光。
妙音仙子眼看荷花已然盛開,秋水般的美目中閃過一絲憤怒,「啪」一掌擊中桃花的左肩,雙目微闔,冷然道,「桃花,我本不想與你計較,如今你誤了我的大事,必死無疑!」說著一掌拍向白玉石桌,那柄翡翠琴騰空而起,落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寒光閃爍的碧色寶劍,在她冰冷的眼眸中閃過一道銀光,睫毛纖長美好,卻是滿目殺機。
桃花似乎很滿足於欣賞到她被激怒的表情,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嘴邊卻帶著笑,嗤了一聲,諷刺地笑道,「耽誤你的弄玉琴吸陰氣了吧?哼,讓你少害些人也好!」說著長鞭一指,道,「天羅地宮是人間煉獄,天羅地宮的人都是妖魔。卻偏偏要裝成出塵脫俗的仙子模樣,真是可笑!」
「啊!天羅地宮……天羅地宮……」乍一聽到這四個字,身邊所有人,包括店小二都如夢初醒一般,四下逃竄,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
我呆呆地站住片刻,也意識到危險,剛想跟著群眾一起逃走,驀一回頭,卻正對上一個嫵媚男子糾纏複雜的眼睛。他一襲錦衣金冠,不知何時起,翩然立於清水樓的琉璃簷角之上,迎風站著,衣角飛揚,遠遠看去,如一朵國色天香的嫵媚牡丹,臨風欲折,眼神卻不似上次一般飄忽無狀,像是疼惜,又像是掙扎……幾生幾世般糾纏不清。
桃花……妙音仙子。我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那個白髮蒼蒼卻異常重視容貌的道人……
「香無塵!」我脫口而出道。他這身貴公子打扮,一時我還真的認不出來。
原來方才當我拆了凳子敲鑼打鼓時候,用好笑玩味的眼光看我的人,就是他。
香無塵低頭掃我一眼,雖是匆匆一瞥,神態卻也極是妖嬈美艷,不經意嗔道,「眼力真差,才看出來。」——這聲音,就與我在彼岸花的那場夢裡聽到的一模一樣。
他的話音未落,只見他明藍色的影倏忽一閃,驀地消失在簷角,轉瞬閃現在朱亭中,鬥得風聲水起的兩個女子之間。卻也是從旁看著,並不出手,目光拂過妙音仙子,一瞬間似有濃濃的眷戀閃過。復又側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桃花,聲音泠然動聽,道,「桃花,別忘了,你也曾是天羅地宮的人。」
桃花深深地看他,眼中似有永生無可化解的不甘,恨意,和思念……奮力格開妙音仙子手中的長劍,冷笑一聲,咬牙道,「是又怎麼樣?當初,不是你一手把我驅逐出宮的麼?哼,反正我也不稀罕!天羅地宮全是魑魅魍魎,卻偏偏都喜歡偽裝成聖人。誰能想到,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無塵公子』香無塵,不過是個殺人越貨的魔頭罷了!」
妙音仙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纖纖玉手飛快一動,只聽「啪」的一聲,一個大紅指印浮現在桃花嬌艷白皙的臉上,桃花忿然,剛想反擊,只見一道白光凌空一閃,她已經跌在地上,口中湧出一股殷紅的血來。
「你受了傷,拼盡全力也不過能接我十招。現在油盡燈枯,還敢在這出言無狀。」妙音仙子冷冷睨她一眼,轉眼看向香無塵,秀眉微挑,似怒似嗔,道,「你怎麼才來?任她誤了我的好事。」
桃花似乎傷得很重,方才能跟妙音仙子斗那麼久,似乎全靠一口真氣撐著,如今瀉了下來,癱倒在地上重咳不止,香無塵眼中掠過一絲歉疚和微薄的憐惜,俯身欲將她扶起,桃花卻奮力拍開他的手,忿然瞪他,眼中有無限酸楚,「不用你假好心!」
香無塵輕歎一聲,身子嫻美地單膝蹲在她身邊,垂著的手中握著一把潔白折扇,惋惜說道,「不是約好了,三個月後弔念山見。你為何要來這兒?」
「……我為何要來,你不是應該最清楚麼?」聽到他的溫軟的聲音,桃花的堅強彷彿一瞬間崩塌,有滾燙的淚順著眼角緩緩落下,蔓過那殷紅的五指印,說不出的淒楚,含恨道,「你還是這麼護著她!你知道我會來殺妙無音,就事先派你徒弟顏婉出陰招下毒害我……現在卻來跟我假仁假義?若非如此,我桃花閉關十年,怎會不是這賤人的對手!」
「婉兒?」香無塵一愣,眸光一閃,驚訝的神情卻不似作偽,說,「她下毒害你?」
桃花直視他片刻,表情緩和了些,卻更加觸動了心中的軟弱,櫻唇動了動,剛要說些什麼,一旁的妙音仙子卻已經不耐,冷冷開口,道,「香無塵,她今日壞我天羅地宮大事,給我殺了她。」
香無塵風情萬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悠然站起身,挑眉道,「你在命令我?」
「梁子是你結下的。難道不該由你親手了結麼?」妙音仙子的聲音澄澈如天籟,卻冰冷得不含一絲感情,語氣忽然一轉,道,「再說,我就是命令你,你能把我怎麼樣?」說著瞥一眼香無塵,一雙出塵淨美的眼睛輝映著如霜月光,晶亮高潔,彷彿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對不起。」香無塵飛快地低頭說道,話音未落,已經極快一掌擊在桃花身上,桃花噴出一口鮮血,零落的身軀有如掉線的風箏,輕飄飄飛出數米,穿過荷艷塘,落在我腳邊。我沒想到香無塵竟會這樣做,捂著嘴,差點驚叫出聲。
朱亭中只剩下香無塵和妙音仙子。
兩者皆是身姿嫻美,遠遠看去,宛如嫡仙。二人沉默地對視一眼,眼神都是難以捉摸,複雜糾纏的。
「……找到青鸞鏡了麼?」妙音仙子的聲音有種撫慰的意味,輕聲說,輕柔打破這片沉默。
「回地宮再說吧。」對桃花下手,香無塵似乎也並不好受,眼中有淡淡的歉疚和痛楚,餘光瞥我一眼,身影忽然如煙般消失。
妙音仙子袖子一揮,手中的寶劍化作一道白光收入懷中,身影也倏忽一閃,霎時如煙霧般消失在飄渺夜色中。
我大驚,不相信世上真有這種移形換影的法術,不由揉揉眼睛,那精巧朱亭中卻空無一人,一片寂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躺倒在我腳邊的桃花,氣若游絲,彷彿無聲地提醒著,方纔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個夢境。
香無塵……怕是深愛著妙音仙子的吧。所以才會忍心向一個明明很愛自己的女子出手。
塘中荷花妖嬈詭異地綻放,接天的粉色在暗紅月色下閃爍著熒熒的光芒。我俯身扶起桃花,忽然滿心悲憫。在妙音仙子的面前被香無塵打傷,讓她情何以堪?
這身上的傷,恐怕遠不及心上的傷來得重吧。
二.
清水樓,天字號房。
「滾開!」我手中的湯藥被桃花亂揮的手打翻,「啪」一聲摔在地上。
「我曾用琴音傷你,你會這麼好心?」桃花面色蒼白,冷冷哼道,「我現在不死也是重傷,用不著你落井下石。」
我無奈,坐到一旁,輕歎一聲,柔聲說,「我沒有想要害你。」
桃花眼中掠過一絲觸動,冷然道,「我不需要憐憫。」
看她這樣子,我心中不忍,又倒了一碗湯藥遞過去,笑道,「我幹嗎要憐憫你?你長的比我漂亮,功夫也比我好。」
桃花一怔。
我撓撓頭,又打趣道,「……就是琴彈得難聽了點。」說著,不由呵呵笑起來。桃花眼神怪異地看著我,我意識到這個笑話很冷,收斂住笑容,說,「這是我從宰相府帶出來的名貴鹿茸,再打翻我可沒錢買了。」
桃花眼中的敵意褪去,卻還是沒有說話。
「……是香無塵拜託我這麼做的。」我遲疑片刻,決定說一個謊話。
桃花身子微微一震,青蔥玉手因為虛弱而毫無光澤,頓住片刻,顫顫地伸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碗,眼中有幽深的痛楚和嗟歎,雙手捧著,一點一點飲盡,那麻木的神情莫名讓人揪心。
這就是……得不到愛情的女子所要承受的苦痛麼?
轉眼就過了三日。斛律光音信全無,我不由也有些擔心。
荷艷塘的荷花果然在一夜之間盡數凋落。清水樓的陰詭氣息也消失乾淨,彷彿就是尋常小鎮的尋常客棧,我很想知道那天他們聽說「天羅地宮」四個字時為什麼會那麼恐懼,可是每每觸及這個話題,店小二就神色惶恐地走開,極是不願多說。
我撇撇嘴巴,雖然好奇,卻也不是很上心,只是一天復一天的等著斛律光,隱隱有些焦急。
桃花對我的態度緩和了些,身子卻不見好轉。香無塵那一掌想是極重,我也不知道桃花還能撐多久。
「別拿這些人參鹿茸來給我吃了,沒用的。」這一日天氣清朗,秋日的空氣涼薄明亮,我把湯碗放在桌,打開窗戶,一室沁涼的陽光。
「今天天氣可真好呢。」我抬頭看著天空,輕聲歎道。這樣的天氣,最適合高高興興去放風箏的吧。
等待斛律光的焦慮,對蘭陵王的嚮往,還有一點點對宇文邕的牽掛,化成一抹對未來的茫然無措……
我把湯碗拿給她,說,「你身子弱,多吃點這些,總是沒壞處的。--你看,你今天的面色就好了很多。」
她今天真的精神了許多,有種容光煥發的感覺。
桃花眼中似是一熱,別過頭,說,「人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你為什麼幫我?」忽又冷然抬頭,道,「別指望我會感激你。」
「如果非要說私心的話,我也能找出一條來的。」說著,我笑笑,繼續道,「我看顏婉不順眼。她下毒害你,我就要救你。怎樣,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我把溫熱的湯碗放在她手上,說,「別想那麼多了。不讓自己受苦,才是真的。」
桃花輕抬美目凝視我片刻,靜靜把人參湯喝了,熱氣蒸騰在她睫毛上,濕濕的一片,散發著晶瑩的光芒。
「謝了。」這二個字飄忽而悠遠,充滿了動容,轉瞬即逝。桃花似乎並不習慣跟人道謝,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不可能是香無塵讓你照顧我的。」
我微微一愣。
「他那樣的人,不可能拜託別人,更不可能去關心妙無音以外的女子。」桃花歎道,眼中湧動的不甘和瞭然。
「我在崑崙雲頂修煉十年,其實是為他。我要打敗他,好讓我臣服於我,就像他臣服於妙音仙子那樣。」桃花抬頭看著高遠的天空,自語一般說,「原來到頭來,還是一場笑話。」
我心中不由得有些酸。
十年,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真的值得麼?
香無塵跟妙音仙子到底是什麼來頭?妙無音對香無塵之間的感情又是怎樣的?……我還真是看不透。
天羅地宮又是個怎樣的地方?好多疑問盤旋在心裡,可是看她這樣傷感,又問不出口。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兒?」桃花眼神中有些不解,用陳述的語氣說,「宰相府的那個男人很在乎你。」
我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宇文慵,想起那日他護著我的情景,臉頰一紅,心裡也說不出上是什麼滋味,道,「其實我跟他之間……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
我跟他之間,一直只是演戲,一直不曾真心相信過彼此。
桃花微聳肩膀,冷歎一聲,說,「人就是這樣,從來不肯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我真的擁有過麼?宇文邕對我多少是有幾分感情的吧,只是那微薄的幾分裡,除了佔有,猜忌,和利用,也會有一絲絲真心麼?
「跟你一起住店的男子,是要跟你一起私奔的麼?」桃花挑一下秀眉,神色有些怪異。
「不是的……」我搖搖頭,才想到我們這樣的確容易惹人誤會,剛想繼續說什麼,桃花卻打斷我,聲音淡漠而篤定,說,「他回不來了。」
「為什麼?」我詫異。
「中原節那天,我在清水樓等待時機,看見他鬼鬼祟祟潛進妙無音房裡。」桃花看我一眼,道,「敢在天羅地宮頭上動土,他必死無疑。」
我呼一下站起身來,斛律光潛進妙音仙子房裡做什麼?雖然我不知道天羅地宮到底是什麼地方,卻也直覺妙無音絕對不是好惹的。斛律光,他到底是為什麼!
「他是齊國的大將軍,想來她們也不會輕易動他。」我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是蘭陵王的朋友,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他出事。
「哼,看來你根本不知道天羅地宮是什麼地方。」桃花嗤了一聲,冷笑著說,「別說他是將軍,就算他是皇帝,她們也照殺不誤。」
我睜大眼睛看她,心中忽然有些驚懼,「天羅地宮……是什麼地方?」腦中卻忽然想起,我似乎曾在夢裡那片彼岸花海前聽過這個名字。
「天羅地宮是傳說中存在千年的魔教。是冥界的入口,也是人間的修羅場。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裡,卻都知道,但凡得罪天羅地宮的人,都會死得很慘。」桃花看著我難以置信的表情,揚唇一笑,道,「可是他們不知道,天羅地宮真正可怕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尚未甦醒。」
我聽得一頭霧水,疑惑地看著她,問,「天羅地宮的主人是誰?妙無音麼?」
「哼,那賤人,她哪配!」桃花不屑哼道,「天羅地宮有四位尊者,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世稱天無四尊。」
「天無四尊……」我無意識地重複到,雙眉一挑,道,「香無塵,妙無音,莫非……」
「是。」桃花點點頭,眸子閃過一絲黯淡,說,「誰能想到江湖上變幻莫測的無塵公子香無塵,竟會是鎮守南方朱雀位的地宮尊者,而彈得一首天籟之音的妙音仙子妙無音,實際上不過是個卑劣妖女。--天羅地宮,裡面的所有人都是魑魅魍魎。」
原來這就是香無塵背後的神秘勢力,他們為什麼要來爭奪青鸞鏡呢?
「那,到底誰才是天羅地宮真正的主人?」雖然今日桃花口中所講的一切都遠遠超出我意料之外,我的腦筋還是吃力地旋轉著。
「……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的。」桃花沉吟片刻,似是在猶豫要不要跟我說下去。
「有時候,不是一無所知,就可以置身事外的。」我實在是很想知道。
「天羅地宮真正的主人還在沉睡。--不過,他很快就會醒來了。」桃花眉宇間彷彿似是蒙上了一層惶恐和憂慮,說,「二百年的封印即將解開,他就是天地間最恐怖最強大的力量。一旦甦醒,天下,就要大亂了。」
「那麼可怕?」我皺眉,小聲驚道。會不會有些危言聳聽了?
「不過他也沒那麼容易醒。畢竟要把半神之子,半妖之子,青鸞鏡和離觴劍劍同時集合在一起,即使對天羅地宮來說,也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桃花明艷的臉上隨即又露出一個寥落自傷的表情,道,「再說,就算真的發生,那也不關我的事了。」
我彷彿聽了天書,思維一瞬間凝滯,只是呆呆看著她。
桃花眼角忽然瞥見我領子中的鎮魂珠,倏忽一愣,看我的眼神似是極為驚愕。
我順著她的目光低下頭,把鎮魂珠從衣領中拿出來,問,「你在看這個嗎?」
「我聽香無塵說過,鎮魂珠是有靈性的寶物,只會長久跟在有緣人身邊--同時也是尋找青鸞鏡下落的關鍵。」桃花用重新審視的眼光看我,伸手把玩著我頸上的鎮魂珠,說,「姑娘,其實,你也不是尋常人吧。--尋常人只知錦上添花,落井下石,又有幾個可以雪中送炭?」
「即使明知道你是騙我,卻也想有片刻時間相信,是香無塵要你救我的……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也好,他心中是有我的……即便明知道這是假的,可是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桃花感激在心。」
「清鎖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所以會有以己度人的惻隱之心。我不求桃花姑娘感激,只希望姑娘以後能快快樂樂的,再無需要我雪中送炭的一日。」這話我說得認真而誠摯,桃花眼中一瞬間閃過一道明光,震撼而哀傷。
忽然,她一掌朝我回來,動作極快,快得讓我來不及閃躲……卻沒有想像中的疼痛,彷彿有一團熱氣,順著她的手掌,汩汩流入我的五臟六腑,滾燙地翻騰。
我不解地望著她,桃花臉上卻有釋然的笑容。
「顏婉所下的毒不足為懼,香無塵那一掌……其實也並非致命。」桃花的笑容從未有過的淒涼美艷,說,「真正震斷我心脈的,是妙無音那一掌……她在指甲裡藏了天羅香,刻意延了我七天的命,讓我漫漫油盡燈枯,臨死還以為是香無塵殺的我。」
一道粉光自她掌心傳入我體內,胸中一時間似有萬馬奔騰,熱浪滾滾。我僵在半空,動彈不得,半柱香的時間之後,桃花的收回掌勢,虛弱地癱道在床上,忽然滿眼不甘地扯住我衣袖,說,「我與妙無音從小一起在天羅地宮長大,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外表有多高潔多冷傲,內心就有多陰險多狡詐。香無塵……他實在不該愛上這樣一個人!」
「清鎖,我苦練一生的功力已經都傳給了你。我只剩下這一口氣了,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桃花的臉色蒼白如紙,透著雪花般近乎透明。
「桃花,為什麼……」我大驚,她把功力都給我,她該怎麼辦?
「你別說話,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桃花皺眉打斷我,虛弱地笑道,「我的命還有多久,我自己很清楚……反正留著也沒用了,不如都給了你。」
「我……」
「二百年前,玄武隨著天羅地宮的主人一同沉睡,我,本是作為玄武的替代品而存在的。」桃花將手上的一枚刻著桃花圖案的粉玉扳指放在我掌心,說,「然後我愛上了香無塵……」
桃花微瞇起眼睛,唇角隱約含著笑,似是記起了遙遠的回憶……
「可是妙無音,她對他不會有真感情的……清鎖,答應我,幫我守護無塵……幫我給他快樂……不要讓他再寂寞下去……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他……好不好?答應我……好不好……」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看她哀求的樣子,只能一味應承著,握著她冰冷地手,忍不住輕輕抽泣起來。
那餘音如螢光,絲絲縷縷飄散在四周的空氣中,隱約有桃花的香味洶湧瀰漫。
桃花閉闔著眼睛,面容沉靜而安詳,只是眉宇間隱約還有一絲眷戀的表情……
我握著那枚白玉桃花扳指,望著眼前漸漸失去氣息的女子,淚如雨下。
三.
出了清水鎮,往南的山麓附近開滿了明艷絕倫的牡丹,是通往金墉城的必經之路。
十日了,斛律光仍是沒有回來。我也再無法安心等下去,必須要做些什麼,把他救回來。
可我一個人勢單力薄,為今之計,最妥善就是先去金墉城找蘭陵王,再動用他的勢力去找斛律光。
沿途問路,走得近了。卻發現方圓百里的樹林中有時會有火光和炊煙,似有人在遠處安營紮寨。抵達金墉城時已是傍晚,牆外有百姓行色匆匆地在挖溝,大概是在砌戰壕。其中甚至包括婦孺,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的樣子,好像如臨大敵。
城門口的士兵攔住我,上下打量我一番,狐疑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來找蘭陵王的,早已跟他有約。我是……他的朋友。」我禮貌回答,一想到就要見到他了,心中就按捺不住的雀躍和緊張。
那士兵臉色一暗,眼睛裡噴出一股火,道,「卑鄙,上次的刺客假扮成老翁來害我們將軍,這次又派個女人來!」說著,一刀不由分說就向我劈過來。
我一愣,下意識往後一閃,身子卻騰空而起,輕飄飄飛了出去……我大驚,轉眼只見自己已經身輕如燕地飄到數米高的城牆上,城樓上的士兵也都吃驚不小,一時也都愣住了,紛紛用看妖怪的眼神看著我……
自從桃花把功力傳給我,我就覺得自己身體內部好像產生了某些變化,不但耳清目明,動作也比以前敏捷了許多……
現在居然還會飛了!
城樓上的士兵恍過神來,將我圍在中間,一擁而上,我急忙左閃右避,急急辯解道,「蘭陵王呢?我真的是他朋友!」
「蘭陵王根本不在城裡,這種招數用得太多了!」領頭的士兵憤恨地說,一刀剛要劈過來,我忽然伸手指著他身後,眼睛瞪得溜圓……
夕陽西下,稀薄的夜幕之中,只見城樓下方,成群身穿黑衣的軍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潮水一般湧過來……一時間殺聲震天……
牆外在挖戰壕的人們愣住片刻,這才逃回城內,尚未來得及閉上城門,遠處卻有火箭簌簌地射過來,射在那些百姓背上,燒著了衣服,慘叫聲一片……
守城的將領早已顧不得我,一面指揮百姓後撤,一邊指揮士兵們奮起抵抗……
戰火滾滾,硝煙沖天……嘶吼聲,慘叫聲,戰鼓聲,金屬碰撞聲……在耳邊嗡嗡一片。
原來這就是兵臨城下的感覺。
一下一下的撞擊聲……對方的黑甲兵舉著巨大的圓木撞過來,城門已經搖搖欲墜……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那麼清脆,那麼撕心裂肺……
城樓下已架了梯子,密密麻麻地敵軍沿著城牆爬上來……周圍的士兵慌忙投擲石塊下去……可是石塊快要用光了,黑甲敵軍還是源源不斷地湧上來……
城,就要破了……
我側過頭,守城的戰士表情很剛毅,舉著最後一塊大石砸下去,眼中卻有絕望和哀慟的眼色自語道,「敵軍狠辣,若是守不住,恐怕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屠城……」
我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上次所見的戰爭的慘烈,哪及得上此時的萬分之一?滿目蒼涼之下,彷彿連我自己,都要跟著絕望了……
這時候……哀嚎聲忽然停止,只聽身邊有人激動地喊著,「蘭陵王……」守城的士兵皆是眼前一亮,彷彿一瞬間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馬,踏著滾滾白煙洶湧而來,馬蹄聲整齊而沉穩……敵軍見了,竟收斂了攻勢……
一隊身著銅色鎧甲的人馬遙遙來到城下,領頭的人迎風策馬,長髮漆黑,一襲白衣勝雪,水袖翩然,銀色面具在熹微的暮色中泛著清冷的輝光……
乍見之下,我心頭一熱,幾乎哽咽出聲,眼眶一瞬間溢滿了酸楚……
城樓上的士兵都是喜難自抑,彷彿在最絕望灰暗的境地中看到了希望。激動喊道,「蘭陵王!蘭陵王來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彷彿世界都靜寂無聲。
……蘭陵王,我終於又見到你了麼?
為何你總要在我最無助,最需要你的時候,英姿颯爽地出現在我視線裡?
……城門卻依然緊閉著。
有士兵忍不住趴在城樓上面大喊,「快開門啊,蘭陵王回來了!」
「不許開!」城下卻有個聲音沉沉吼道,正是方才揮刀阻攔我的將領,「戴著蘭陵王面具的人,未必就是蘭陵王,你怎知那面具下的人是誰?你怎知這不是敵人破城的計謀!」
這話不無道理,眾人皆是一愣。
「上次就有人冒充蘭陵王來攻城,我們怎可再上一次當?」他的聲音很大,並且也是驚疑不定,當然期待他是真的,卻又不敢貿然相信。
就在這時--
城樓底下,殺氣騰騰策馬而來的白衣男子,白皙修長的手指忽然撫上肅殺冰冷的銀色面具……
灰色城樓上,天空高遠,大片玄鳥呼嘯而過,留下華麗而斑駁的陰影,映著暖黃的夕陽,搖曳成一幅壯麗而悲涼的畫面。
蘭陵王緩緩摘下面具。
風四起,他烏黑的長髮迴旋在蘭陵涼薄的風裡。
我眼前一亮,光芒奪目,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一種美。可以讓人連呼吸都忘記。
緋紅的天空下,玄鳥悲鳴,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緋紅的夕陽揮舞著淒迷妖艷的光芒。
面具下的蘭陵王,極美的鳳目顧盼生輝,白皙絕美的臉孔,傾城絕代。
霎時,天地失色,日月無光。